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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散兵游勇

    “大将一人足矣!”

    那年深秋,满山枫林皆红。我在远山夫人祠前扫树叶时,流浪在外的老爷爷回来了。面对盛信等孙儿辈恳请老人家重返甲州故园的殷殷期盼,那位奇怪的老爷爷,也就是我的老家翁信虎大人抚摸着曾经威风、而今稀疏的那撇八字胡须,执拗地摇了摇头。

    他只肯留在信州的高远城,在那里安静地走完自己人生剩下的旅程。

    老爷爷最后的日子里,孙儿辈们搀扶他登上了城头,凭栏眺望故乡方向,那已经是我们家渐渐面临风雨飘摇的时候。

    大膳大夫猝然病故,郁郁寡欢的胜赖遵从遗命,从信州前往甲府,牵着儿子信胜之手,在一片白衣甲士簇拥下进入踯躅崎馆。步上台阶之际,他回望一眼灰茫茫的檐外天空,以及飘扬在大家记忆中屹立不倒的“风林火山”之旗。我还记得“逍遥轩”信廉他们拭去眼泪,迎出来说:“四郎,大家都到齐了。”

    离开信州时,年幼的信胜前往母亲远山夫人祠前,依依不舍地告别。站在后边的胜赖漠无表情,从来是一副被积年哀痛抽干了的样子,他高长的身形,一年比一年消瘦,骨嶙嶙的躯壳藏在一袭清衫内,形销骨立,仿佛薄纸,随时要被风吹走。据说从小他脸上就总是笼罩着说不出的伤悲之情,到了后来,却只剩下漠然。

    “四郎!”信廉见他茫然不动,趋近其畔,轻声再说一次,“大家都到了。”

    年少的信胜抬头望着满脸不情愿的父亲,牵着其手进入馆中,走了几步,又在满庭跪迎的人丛之间转面回觑,问道:“家人都来了吗,还有太爷爷呢?”

    他的太爷爷,就是我那奇怪的老家翁信虎大人,曾经目不旁顾地昂然走在义辉将军府,无视一班高矮胖瘦蜂拥而至的jian佞之徒。老家翁告诉我父亲,在他眼里,那些只不过是一群魑魅魍魉。

    然而最后他老人家连路也走不动了,让人抬着去城楼上,坐在那里看风起云过,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不舍离去。他时而指着东海的方向,颤巍巍地转头问:“一条信龙,能看守住我女婿曾经的地方吗?”

    我温言慰之曰:“你儿子信龙很能干,还有忠重在那边帮着他忙呢。”

    老爷爷头发又乱了,在那儿唏嘘道:“那是我女婿义元的地方,当年东海巨人……”见他又目光透着迷糊,我抚慰道:“对,我们还一起玩球。”

    老爷爷突然着急,转头寻觑道:“氏真!氏真呢?谁看见我外孙氏真……”

    看他又这样犯迷糊,我无语了。旁边一个俊朗男子说道:“氏真看不住东海,迟早要被人吞灭,三河和清洲虎视眈眈着呢。我父亲把他赶走了,不过氏真他没事儿,终于可以无忧无虑地天天玩球。”

    老爷爷点了点头,揪紧那人衣衫之手缓缓松开,喃喃自语的道:“玩球啊?他就好这个……”随即用奇怪的目光乜觑着在旁伺候的那人,问道:“你是谁来着?”

    那俊朗男子无奈地朝我看了一眼,含笑道:“我是盛信,又忘掉我了?怎么每次都忘掉我……我是你孙儿,亦即你儿子大膳大夫信玄公膝下五郎。最近我叔父信廉大人让我来帮忙看守城池。此处是高远城你还记得吗?”

    老爷爷微微点头,目望故园方向,喃喃的道:“大将一人足已!甲州之主不再是我了,早就不是了……然而没地方去啦,太老也走不动,我只好到你城里借个一席之地,歇歇脚缓口气儿,看来也要死在这里。盛信啊,你要守住这里呀,这儿若丢了,敌人从城头也能望到我们家乡那边的天。”

    “其实远着呢,望不到的,”那俊朗男子微笑道,“不过你放心,敌人若要上这城楼,只能踩着我的无头尸身跨过。”

    “死为无头将军,”老爷爷闻言默然良久,才叹息道,“有你这份决心,我就可以安然在你这儿睡去了。”

    八十一岁那年,左京大夫、陆奥守、甲斐守护信虎大人就此一睡不醒。儿子大膳大夫信玄病逝不到一年,他老人家也不行了。信玄的猝逝,给了他无比沉重的打击。这位倔强的老人再也支撑不下去。

    永禄之变,他的朋友义辉将军被久秀所弑,在世人视线里,信虎大人这期间去向不明。有人说看见他出现在志摩和甲贺境内,并与当地豪族结交,后来他儿子信玄出兵东海,征服骏河组建甲州水军时,信虎曾向信玄推荐了志摩一带的海贼头目小滨,也就是景隆一伙。

    随后我这奇怪的老家翁出现在有乐他那位疯狂的哥哥眼前。那年,走投无路的义昭将军由光秀引领着投靠信长时,我那奇怪的老家翁已伴随在义昭身边。还写信给他儿子信玄,促使甲州与清洲结成婚约同盟,为信长上洛时无东部之忧。此后义昭被信长放逐,信虎在京都的居所也被毁,于是再度流浪。信玄死后胜赖接任家督时信虎才肯被接来信州,回到了儿孙们的领地,从此冒险生涯结束,晚年居住在三男信廉居城高远城,由女婿神平赡养,但也不过只剩下未足一年的时光,就跟随儿子信玄走了。

    我回来这位奇怪的老爷爷身边,照料他走完最后几步。给他梳头之际,回想起老爷爷还在外边四处冒险的时候,我陪夫君忠重跟随信龙到踯躅崎馆。面对次女见性院的抱怨,大膳大夫信玄公说:“我们甲州是缺钱,虽然父亲在外流浪时经常写信回来要钱,许多年来在他身上也用去了大量的钱财,不过他在外边也不容易。还帮我们做了不少事情,花在他老人家身上的钱再多,我也觉得值。至于我们,还是需要更加省吃俭用,置妆费能省就省,女儿们也别埋怨太多,我觉得自然的容貌比涂脂抹粉后更好看。连年用兵,我自己也吃不起好的,哪有这么多白米饭吃?其实不仅咱们家这样,听说三河的家康每顿饭只是夹杂谷糠稻壳的糙米,混拌薯皮煮作一锅,就些腌菜汤水,偶尔加根茄子蒸熟,他都吃得很香。能食上几根烤鱼,在他和忠世、忠次、数正等一班家臣来说,就跟过年一样高兴。据闻从前收成不好的时节,忠世他们还出去讨过饭。你们平时没事读读忠教写的那些轶录就晓得了。”

    不管有没有及时收到儿子让人捎来的钱,就算没钱花的日子,大膳大夫那位浪荡无定的老父亲也照样四处去。他有一种奇怪的处世态度甚至有时能影响到我,记忆中这位奇怪的老爷爷到哪儿都跟到他自己家一样,而且他总能交到各种朋友,不只有将军、公卿、诸侯,甚至包括各种和尚、江湖术士、甲贺杀手、雇佣兵、土豪、商贩、强盗、山贼、以及海贼。有时候我看到他跟摆摊的老太太也能聊一整晚,随后被邀请到家里去饮汤。

    这位奇怪的老人家辗转半生,没人清楚他到底去过多少地方。以他曾为一方豪雄的身份,这种流浪本身就足以称为传奇,只是不免掩没在那位儿子更为灿烂的光芒之下,但也并不黯淡。就像风雨夜中闪烁的一束光,燃到最后,一直倔强地为他儿孙们照路,至今也还时时照亮着我的路。

    日后,我身后聚拢而来的“海贼众”、“甲贺众”、“伊贺众”、“杂贺众”、“根来众”这些能人异士当中,不乏他老人家的故旧引荐,甚至还有故旧之本身。在他们眼里,我家翁信虎早已是不朽之传奇。而且他们相信,传奇也能在我身上延续。

    “永夜,”然而他老人家就连最后的时刻也不肯安心入眠,又张开眼睛说,“这一睡去,将要进入无边的永夜。我不甘心呐,信长烧了我房子。我错信了他,助他上洛以为能帮到义昭将军和我儿子,哪料引狼入室,让他得手后赶走了义昭将军,还纵兵在京都烧掠,甚至连我宅邸也被毁了,光秀很生气又有什么用,还不得忍气吞声伺候着?而且这股祸水迟早要冲我们这边来,我仿佛能看到那一天,孩儿们哼唱着我在高远城常听到的那支歌曲,打着风林火山之旗,纵骑冲向潮水般涌来的敌军……”

    伴着几下琴声咿呀,有个凄怆之语透过木叶间隙传至耳边:“昔时蒙古袭来之际,甲州的大膳大夫家由而出现分支庶流,诸如上总、若狭、安艺等散落各地的支脉,绵延下来,宗族亲戚到处都是。安国寺惠琼、孙犬殿、甚至那位人称‘上总介’的信包妻室娘家,连他孩子也有这个血脉。但南宋遗民带来的这支歌曲,仅在甲州和信州的忠良义士之间流传迄今,据说最后只有高远城的一些人会哼唱几句。”

    我踩在那几块堆垒一起的石头上,兀自东张西望,不时走神,恍惚间闻听左近有人提及高远城,不由心中一怔。

    只听一个稚嫩的话声问道:“什么歌曲?”

    弦声暗哑,拉了一韵怆然之调,有人哼唱几句歌词,说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其实这支歌曲也曾在大膳大夫信玄公抱病领军西上,讨伐乱臣贼子的行军途中时有与闻。但最早是从前甲州的先辈忠烈奋勇抵御蒙古入侵之时,传说他们冒着凛冽风雪奔赴疆场,与并肩作战的南宋遗民一起唱起来。其实后来遭受围困的高天神城,人们也曾听见城楼上有人吟唱。”

    恒兴正忙着使劲朝孙八郎鼻下那沱越垂越长之涕吹气,竭力想吹它歪去一边,试图避免淌落到他脸上,闻言顾不上吹气,说道:“何止高天神城,此前长筱大战也有不少人听到他们甲州骑兵打着‘风林火山’战旗冲锋之际唱这支歌曲,但又有什么作用?时代变了,他们却不知变通之道。我们这边有传教士和航海家源源不断输送犀利火器,用都用不完;而信玄公曾经依靠的那些明朝和尚给不了他们更多火器,只拿些过时家伙在潮湿的雨地里形同废铜烂铁,唯有唱着南宋遗民的歌无谓牺牲,悲壮地赴死而已。有的人受伤躺在血泊里尚未断气,口里竟还喃喃的哼唱这般歌曲,随即又淹没在另一波潮浪般涌来的铁骑冲杀之中,面对我们清洲同盟无数火枪铁炮轮番齐射,曾有无敌之称的甲州精骑前赴后继尽丧于一役,还纷纷唱着这样慷慨激昂之歌英勇赴死,虽赚去了我的热泪,却终是挽不回他们的败局。”

    “快要变成火器的时代了,”孙八郎紧箍着恒兴在他怀里不放,垂涕之余,口中唏嘘道,“信长出生的第九年,火枪传过来了,我们身处的时代正是这种杀器飞速发展的年代。虽说甲州的大膳大夫他们家属于最早重视铁炮使用的诸侯之一,并且也是最早将铁炮运用进实战的豪强之一,火器战先驱者的继承人胜赖却让他们家在长筱战场栽在后起之秀手上,遭到清洲铁炮战队的巨大打击,精锐毁于一役。不过若因而说信长领风气之先,而胜赖他们守旧,这完全是冤枉。况且就铁炮配备而言,清洲军远不及近畿的‘根来众’等豪族,火器战术也不比‘杂贺众’更犀利,怎么没人说杂贺孙市是时代的先驱?”

    恒兴在孙八郎鼻下仰着嘴徒然挣扎道:“谁能领先时代潮流,给我主公一个机会就知道了。若能在有生之年一统天下,摆平诸侯乱战的局面,我主公定能为大家开一代之先河,这样更为彻底的革新,岂是孙市之辈只会仰人鼻息的小杂鱼所能比肩望及?不过唏嘘归唏嘘,老弟呀,我看你那沱鼻涕是个大问题啊,快解决它,或者放开我……”一挣动之际,身上似又瘙痒难耐,不禁剧烈扭摆腰肩,眼见那沱浓涕已垂近唇间,溢彩流光地就要莹然淌入,恒兴为之惊骇,连忙又吹气,想吹它歪去旁边。

    孙八郎浑似未觉鼻挂一长条将滴未滴之涕,亮晶晶地只在恒兴惊恐的眼前晃曳转悠,他仍然夹臂紧箍着恒兴,自顾唏嘘不已:“你那主公不过是性情叛逆而已,源于他自小就滋长的反叛心态,因其不拘一格的行事作风,外加四面树敌的周边处境,常被世人误以为他有多么新奇脱俗于这个时代。但其实他才是旧习气的集大成者。正如我那天在东福寺听惠琼和尚提及辉元公所言,这世道乱就让它乱,即便天下大乱,大家也还有机会。若让你们清洲或者三河那些人实现一统,就算真有太平之世,人们反而将会过得生不如死,底下的那些弱者甚至毫无机会翻身,在一潭死水般的局面之中日复一日地蝇营狗苟,这样无趣地活着也有如走rou行尸,最终压抑个几百年,将人们压抑到心态扭曲畸变。这样的世道能算好?”

    恒兴使劲吹气,一时顾不上搭话,闻言却又憋不住,暂停鼓着嘴吹气,啧然道:“你怎么专提小杂鱼?就连三河那些只会仰人鼻息的‘边角料’家伙你也看好,可见你眼光有多差,还是擤一擤鼻涕先吧,老弟……”

    “小杂鱼怎么了?”孙八郎晃着鼻涕说道,“我看你这种脚色才是小杂鱼,其实三河的家康在我眼中最不一般,因为他的处境跟我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先人留下的家业千疮百孔,起初似皆同样乖蹇而困窘,还都曾经遭掳软禁,区别在于他更会玩这种与人争的游戏,不仅会忍而且更狡猾,他和身边的人全都是城府极深,而且他的‘三河众’比我那些‘若狭众’更为团结一心,不择手段求生存甚至还图谋崛起,即便对作为同盟的清洲也是采取‘先依附,徐图之’的策略,以我的痛苦经验而言,但凡跟抱着‘徐图之’心思的人打交道尤其要留神。这种人心机厉害,为达目的行事毫无底线,谁若小看他,最后就会栽在他手上。日后搞不好,连你这条小命也会被他取走。”

    恒兴在明晃晃的涕下挣扎着朝我投眼望来,哀声说道:“我的命只会被她取走,而且早就取了。”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忙着吹气了。

    当时我纳闷的是:“怎么我从来没听人提过有个外公?在我的记忆中,老一点的亲人,我只有那个老爷爷。虽然是奇怪的老爷爷……”

    树丛中突然传来一声惨呼,吓我一大跳。转头寻觑叫声传来的方向,似乎正是刚才那满面沧桑有胡子的家伙没头没脑地钻窜之处。

    我心感不安,便不顾又难免要迷路之虞,也急着要跟去瞧瞧。慌乱之际,不意脚下踩虚,被圈索箍套下巴,竟然吊着脖子挂在那儿。

    我一时憋得几欲窒息,急却叫不出来,眼见那两个家伙仍扭缠在一起,脸朝着咿呀琴声传来之处,此刻头都没往这边转。

    恒兴不觉又停下吹涕的徒劳之举,皱着眉问:“你有没觉得那琴声有异?”这时琴音悄变,低徊宛转哀怨若泣,孙八郎被那丝缕入耳的凄楚之韵勾起无尽伤心之事,不禁又垂涕道:“前几天我还有钱到‘迎宾楼’开房时,在楼下大堂里似乎听到过好几次此人拉琴,回回催人泪落,尤其引我更加感伤身世。唉,我已经很累了,再也折腾不起。没钱开房了,只好去死……”

    随着哀泣,只见又一波浓涕从孙八郎鼻下涌出,汇合了先前将滴未滴的那一波,聚拢成更大的一沱,悬在恒兴仰着的脸上摇晃,并且一边在他眼前摇摆,一边更加低垂,其末梢已将触近嘴唇。恒兴惊叫道:“折腾不起就赶快放开我,休要再哭!你每次一伤感,我脸上悬垂的那沱粘漉漉之物就变得更大条、更浓郁了,而且它此刻凝聚而成的形状就有如一个在我脸上悬挂吊颈的人样……”

    我无声地发出惊呼:“此刻我就吊着颈悬挂在你后边呀!快死了,快死掉啦,怎么都不转头过来抬眼往高处看?”剧烈挣扎之际,我看见鞋子掉落一只,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上吊的人会少一只鞋子,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过我决非那种只会挂在那儿等死的人,纵然不上不下,悬晃在他俩的头顶上方,危急关头我反倒猛然清醒,即刻抬手抓住头上藤索,缒身翻转,提腿往上盘足,就势倒过来,得以缓解勒颈欲窒之苦。我呼出一口气,心想:“你瞧!还好我从小没打算斯斯文文当闺秀,各种树再难爬我都爬过了,阿宝她老公还教会我攀过绳缒索儿,没想到这些我都仍没忘掉。咦,想起来了,记得当时除了在庭阶上坐着饮酒醉醺醺的老爷爷,还有一个青衫老头悄立在承芳那边廊影下看着我爬树,可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模样……”

    此刻恒兴似亦自感濒临危急关头,他在下边用尽全力深呼吸,然后猛朝那沱垂近嘴唇的长涕使劲吹。并且由丹田吐气,这一口气似乎凝聚了多年积淀的沉浑功力,难得他持续不断地坚持吹,终于吹得那条长涕朝他嘴前偏开。恒兴不禁欢呼道:“瞧,吹开了!”不料刚一停吹,那条长涕又跟荡秋千一样往他脸上荡转而回。

    恒兴一见傻眼,好在反应不慢,连忙又来个深呼吸,急朝那沱晃垂曳近之涕再次猛吹长气。孙八郎感到了其气之劲猛,不禁赞了声:“好一股刚劲真气,什么家数来着?”恒兴暂停吹气,嘬着嘴说:“‘清洲四大天王’之首的‘破竹’权六老爷子从小教我吹瓶,这招变化自他老人家的‘割瓶’绝艺,让我以装满水的瓶子练气,直练到一吹就倒。厉害吧?”孙八郎一听又气哭,垂涕道:“权六夺我之妻,害我这么糗,你还好意思当我面前提他?枉我‘孙犬殿’平生高傲,如今竟遭这等屈辱!”随着这一哭,更多浓涕涌了出来,汇聚先前那一大沱,更朝恒兴之嘴滚涌而落。

    恒兴见势不好,惊忙挣扎。怎奈孙六郎紧箍其膀,并没给他稍留变招余地,眼看那沱浓涕来势汹涌,恒兴怎敢怠慢,连忙又自丹田发力,鼓着嘴使劲吹气。

    我倒挂半空中,轻悠悠翻转,得以解除了脖颈箍勒之苦,本要跳下地去,转念又想:“还是割掉这根藤绳罢,免得又留给孙八郎上吊。”我抽出随身揣藏的小刀,正割绳之际,忽听一个恹恹然的话声钻入耳朵:“上吊的小妞归我,那两个玩鼻涕的傻瓜留给你。”

    我闻声一愣,倏然只见头上树叶分开,冷不丁坠下一团黑影,却悬身倒转,交搭腿足勾挂在树臂上,缒绳提我上来,耳听得头上有人桀桀低笑:“看来还是我捷足先登。嘿嘿,好久没碰到这么鲜美的货色了……长良川之鱼,瞅着都没这么诱人!”我觉身躯被扯将上去,吃惊仰觑,枝叶簌晃间钻出一张满是烂疮溃疽之脸,迫近眸前。

    我吓了一跳,忙以刀割绳,忽觉后股被拍了一下,转眸低瞧,瞥见有个满头癞疥的家伙在树下蹦跳,拍了一次还不够,又跳起来要多拍一巴掌,树上那满脸烂疮之人连忙加快拽绳,急要扯我上去。这时我割断了藤绳,身躯下坠,那满脸烂疮之人探手一抓,拉住我手臂欲往上提,我惊忙绰刀戳他那只满布疮疽之手,便趁其缩手避刃之际,我发足往旁边树枝疾点了一下,借势弹身跳开。

    树上之人懊恼道:“小妞儿滑溜得很,竟然捉不到!”嘴上说话,同时蹬树急走,窜身飞扑,追来抱我。我发足再点一下旁边的树枝,借势弹起,纵向另一边。那满脸烂疮之人拽扯那根连着布条儿的藤绳,觑定我在树枝桠之间蹦跳穿闪的身影,发绳投来,缠绕腰肢,拽摔下去,随着我一声惊呼,不觉已晃荡在半空中。

    听到我惊叫,孙八郎垂着长涕仰头看,本来其涕末梢已将垂入恒兴口唇,这一抬脖仰望,其涕又稍离恒兴之嘴。

    恒兴未暇松缓一口气,见我被那满脸烂疮之人拽上树之时,忙着用小刀切割藤绳上系连的布条儿,恒兴急呼不可,说道:“别割!那是我的丁字布,年年相扑会都穿,它很有纪念价值……”满脸急切之情地刚张开嘴叫唤,但见那沱长涕又往嘴里抖晃着垂淌欲落,恒兴只得用力再吹。

    我割裂了布条儿,在恒兴满含憾惜的眼光中坠落。那满脸烂疮之人勾足倒挂枝头,探臂飞攫,将我又扯衫拽个正着。情急之下,我拿小刀去戳其手,却被那满脸烂疮之人抓住腕脉,手上一麻,小刀脱指坠落。

    当下恒兴正呼休矣,在涕下叫苦道:“完了完了,我气不够用,越吹它越往我嘴里掉落更快……”小刀从我惊觑的眸前坠落,却扎在孙八郎后股。孙八郎不由痛吸一口气,呲着牙发出“咝”一声,猝然吃疼之际,竟将那股绵延至恒兴嘴边的长涕又“嗤溜!”一下倒吸了回去。

    恒兴不禁眼为之直,松了口气之余,惊赞出口:“好家伙!这都能完全吸收回鼻子里去?谁说覆水难收?这个成语从今天起我要重新审视,刚才真是好险……”

    我被抓腕之际,自然而然又使出了记忆中某个人教会我的巧妙解脱之法,晃手反转数下,非但一挣得脱,还顺势给了那家伙眼窝一拳,只听那家伙猝叫一声苦:“打出眼汁儿来了!”他吃痛松手,我就坠下,瞥见下边有个满头癞疥的家伙伸开手急着要来抱,我连忙发足飞蹬其臂,借势弹身坠离其手畔,不意摔在孙八郎背梁上,压得他刚吸进鼻子的那一大沱浓涕又喷涌而出。

    由于我摔得势急,非仅砸出孙八郎刚回收之涕,恒兴在底下也不免被压到吐饭,随即惊叫不迭:“哎呀,怎么又涌出这么多,溅到我一只眼睛摸糊难睁了……”

    孙八郎毕竟也算殊属了得,即便在这种接连遭受痛袭的情形之下,他又嗤溜一下将喷涌而出的浓涕吸了回去,仅余“永乐通宝”那般大小的一团儿夹杂着零星鼻毛粘留在恒兴左眼窝。恒兴顾不上懊恼,忙着惊呼:“居然还可以做到收发自如?老弟,你这种独特的养气功夫真是令我不得不另眼相看。当然我也只能‘另眼’了,有一只眼睁不开,勉强张开一点也模糊……”

    孙八郎吸涕而起,拔出扎在后股的小刀,呲牙咧嘴说:“你说我有多倒霉?我招谁惹谁了,这跟‘躺枪’有什么分别?”我伸手接刀回来,歉然道:“实在不好意思得很!小刀掉下来了,然后我也掉下来了……”

    恒兴乘机跳起身来,顾不上活动手脚,忙着揩眼,皱着眉说道:“有东西掉进去我眼睛里了,哎呀好难受,似乎是一根毛来着……”随即勉强睁眼一瞧,见随手捡来揩拭的布条儿眼熟,不由一怔,难抑懊恼道:“才剩半条啦?我的丁字布完整的形态上面应该有藤孝大人手书赠送留念的四个字‘雄岳宗英’,它是用来表彰我年年相扑会都不怕被摔,一场不漏、坚持参加的精神,如今只剩下‘岳宗英’三个字,‘雄’字去哪儿了?此种丁字布没有‘雄’字这一块是很难看的,你叫我以后怎么穿出来?”

    孙八郎在旁探眼来觑,若有所思的说道:“‘岳宗英’三个字听着还不错呀,或许可以给我,写诗给诗会出专集发表的时候用来当笔名。”

    “给你拿去当墓碑志好了,”恒兴脸色一沉,按刀说道,“我可以亲手给你墓石上用宝刀刻写‘岳宗英’三个字,你看怎么样?”

    当时我还不知道,后来“岳宗英”成为我们这伙人爱用的化名了。就跟杂贺一伙的“孙市”差不多,常听人说或许“敬灭”也如此,但也不一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岳宗英”这个名字不只恒兴、孙八郎先后使用过,就连正信、正纯父子,以及景隆他们,包括黑眼圈之人也用过。甚至三河那帮家伙一起到伊贺险境玩“穿越”的时候,他们当中也有人留过“岳宗英”之名。据说数正出奔的途中,起码也用过一次,在率人去追他的时候我发现了,只笑而不语,让他跑掉。片桐被有乐的儿子追杀逃回老家的路上也使用过,然而却是这个名字最后一次出现。

    我扯了块布片儿给孙八郎敷药止血之际,恒兴忽有所见,越发懊恼道:“咦?那不就是我失去的‘雄’字么,怎么贴他后股去了?这家伙哪有一点英雄气概,就会哭鼻子……”

    树上那满脸烂疮之人同树下满头癞疥的家伙猜拳,划了好几番之后,桀然笑道:“三盘几胜啦?还是小妞儿归我,那两个傻瓜归你。如果要我帮忙,他们的牙齿得归我。俩只肥羊养尊处优,牙口看来还保养得不错。”

    恒兴瞥着我胸前,冷哼道:“所谓‘肥羊’是指她吗?你看一边一只,刚好俩?”树上那满脸烂疮之人桀桀的笑道:“不,是说你们俩。你和那个鼻涕虫,看来都是豪族子弟,这么肥的羊牯,合该绑走,敲掉牙齿、拔去指甲、留下头发这些可以卖钱的,再让你们家人赎回你们两个废物身上剩余的。”

    恒兴脸色越来越难看,提手指着孙八郎,沉哼道:“所谓‘废物’是指这家伙吗?如果是,我没意见。”树上那满脸烂疮之人桀然笑道:“不,是说你们俩。你和那个鼻涕虫,看来都是废物。不好意思,我就这么直。你有意见尽管过来提。最好是走近一点表达,好让我听得更清楚,并且及时给你同样清楚的一耳光回应。”

    笑声未落,忽听有人在他耳后问道:“这个位置够不够清楚表达?”恒兴发现手指空处,一怔转觑,蓦然只见孙八郎出现在树上那满脸烂疮之人脑后,顷间便连那满脸烂疮之人亦吃一惊,为之变色道:“太近了!”

    孙八郎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凑得更近,突然拧住胳膊,扳那人之身压在躯下,垂涕道:“你已经表达得够清楚了,这辈子说我是废物的人太多,我已经听够!没想到躲来山野之地,你们也不放过我。试问天下之大,我何以容身?想起那句古诗:思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话到心酸处,不禁垂首,朝那人的脸上怆然涕下。

    眼见那人挣扎不脱,转瞬已是涕流满面淋漓。恒兴和我不禁一齐皱起脸闭眼道:“噫……简直了!”

    孙八郎垂涕抽泣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那人啪一声落地,颓难爬起,只是伏首呕吐不已。恒兴也被引起阵阵不适,在旁跟着作呕。这使得我也感到很难受,就在要吐时,那满头癞疥的家伙突然向我欺来,看其急切的模样,似想趁机把我抱走。

    但他身形刚动,一刃雪芒般的刀光便跃然映上面颊。转面只见恒兴头没抬地伸刀指着他,那人不由瞳孔收缩,恹然道:“刀还不错。”

    “佩刀筱雪,不饮鼠辈之血。”恒兴收回半吐鞘外之刀,垂发一绺,飘晃在额下,颔首低目,侧立树畔,蹙眉道,“我纳闷的是,清须一带怎么会冒出你们这路货色?更奇怪之处在于,连我是谁,你们竟都不晓得。鼠胆包天,居然在太岁头上动土来了!”

    “清须又怎么样?”伏地呕吐的那个满脸烂疮之人闻言不禁桀然而笑,语带讥嘲的道,“哪儿不还一样乱糟糟?天文之乱,一夜之间整个关东大地都乱了。我所知道的清洲更乱,多少家大小豪族在这儿打来打去,不管你是谁,今天威风明天就会被人灭掉。前天我还在城寨里为吃饭犯愁,昨天转眼它就易主了,谁知道今天又怎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