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柒
一如既往的灰色。 阴雨天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在地处西北的秦地并不常见。 “这腌臜天气,端是惹得和尚气闷!” 山洞里,一位胖头大耳的和尚来回走来走去,嘴里还不停骂着。墙角还坐着一位老叟,一位孩童。那老叟盘坐一旁,双目紧闭,不知为何,身体一直在微微发抖,皮包骨的身体泛着诡异的红色光芒。 而那孩童则是畏缩墙角,不时还用眼神打量着来回踱步的胖和尚。 “俺出去喘口气,这鸟日子啥前儿是个头。”说罢,也不管身后两人应不应,迈着大步子径直走了出去。 随着和尚的出走,周遭空气猛地涌了过来,连胸腔中的气闷感都减轻了许多。 看着亮堂不少的山洞,孩子贪婪的吸了一口气。罢了,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老叟,又重新缩回墙角,但眼睛依旧来回打量着,只不过,这回他看的是洞口。 空气又静了下来。 呼- 一股冷风吹了进来,孩子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刚想将身子再缩一下的时候,风势募地变小了。 和尚回来了。 和尚挺着胖大的身体抵在洞口,光线又暗了下来。他扫视了一眼,在老叟身上停留了半晌,又将目光移了回去。 “娘了个脚(jio)!要和尚俺说,就应该一路杀出去,”胖和尚一屁股坐在洞口,嘴里不停抱怨着,“还说什么避其锋芒。”他撇了撇嘴,“就那群杂毛鸟,俺一拳就能干翻十个!” “啊不!一百个!”似乎想到十个不符合他的实力,他连忙补充到。 说完,还向角落里的孩子亮了亮自己的拳头,好像在说,我真能打一百个。 那孩子也不说话,就看着和尚在洞口自言自语。忽然,男孩张了张嘴,双唇翕动,“你是个好人……” 和尚突然不说话了,他看着男孩,眉头一皱,“嘿!你这小瘦猴!和尚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原来会说话啊!敢骗你佛爷!” 说罢,那胖和尚突然起身走向了角落的男孩,边走边说,“看佛爷俺今天不打烂你的屁股!” 孩子看着压过来的巨大阴影,刚准备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 “师弟!” 一声清喝回荡在山洞里。 那老叟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 “莫要胡闹!”老叟双目略带嗔意,向那胖和尚训道。 “哎哟!师兄!你可算醒了!”听到声音后,和尚立马换下了刚刚凶神恶煞的表情,对着老叟媚笑道。 那老叟并未回应,用那双死鱼眼瞟了和尚一眼,遂即将目光投向了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孩子。 老头眯着双眼,仿佛一只狡诈狐狸。 “小家伙儿,你很不错!” 这可是个好宝贝啊! “师弟!收拾一下,我们准备走了!”老人心情似乎很好。他走出山洞,望着依旧阴翳的天空,吐了一口浊气,不知在想什么。 忽的,他双手一振,朝天大声呼道:“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罢了,老人提了提眉,又一口浊气吐出。 “我齐谏忠一生不弱于人!奈何世人不生那琉璃眼,难识我这真金龙啊!哈哈哈哈哈!” 老人大笑着,他真的很高兴。 他齐谏忠何许人也?那可是太庙三公之一!大名鼎鼎的大学士!大周太傅啊!整片天下,除了大周祖龙,他是居于万万人之上的存在! 可惜啊。 老人抬头望着天空。没有一个人懂我! “不过现在,这天下,该我说了算了!”老人笑了笑,眉目间浮现一抹狠意。 胖和尚站在老人背后,他也笑着,满脸的肥rou堆在一起,好像一块挤扁的面包。 齐谏忠转头看了看傻笑的和尚,眉眼中流露出一丝异色,不过很快消散。 “师弟啊,等我们拿了这天下,师兄就让你当皇帝!”齐谏忠枯黑的面庞满是笑意。 “俺能当皇帝?”和尚一愣,遂即笑着问。 “能当皇帝!”老人点头,笑着回答。 “好!好!嘿嘿!和尚俺就是皇帝!”和尚拍着手大笑。 “你就是皇帝!”齐谏忠同样大笑。 “俺是皇帝!俺是皇帝!哎嘿嘿……”胖和尚流着口水,不停的笑。 齐谏忠眯着眼,也在不停的笑。 一旁的小孩歪着头,看着大笑的两人。场面莫名有些诡异。 突然,和尚没了声音。 呼- 有风。 “师弟可是有什么难处?”齐谏忠目光一滞。 “俺不想当皇帝……”和尚不知怎的,情绪似乎变得低落起来了。还没等齐谏忠发问,和尚就不停嗫喏道:“当了皇帝,臣子不听话,那都是些狼心狗肺的腌臜玩意儿……当了皇帝,说不定还没享福,俺就要死了……”说到这,和尚瞳孔没由得放大,他不停的摇头,“俺不要死……俺不要死……” 齐谏忠眯了眯眼。他就是臣子。 风变大了。 半晌,齐谏忠咧了咧嘴,他近身上前,拍了拍和尚的肩膀,说道:“我的好师弟啊,为兄说你能当皇帝,那就能当皇帝!” 说罢,齐谏忠将双手背后,一双眸子变得低沉,“不会用刀剑的帝王……” 呵!拔了牙的老虎还能称王吗。 “你放心,为兄一定会让那群臣子听话的!不听话,杀了便是!”齐谏忠沉思了一会,转身安慰道。 “真的?”和尚眨了眨绿豆大小的眼睛。 “真的!” 听完,和尚又笑,老人跟着笑。 看着又笑起来的两人,小孩好像有些不理解,依旧歪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为什么。 募地,和尚又没了声音。 齐谏忠挑眉,和尚低眉。 老人没有说话,目光中闪过一丝精光。 “那……俺是不是能称'朕'了……”和尚的小眼睛闪着渴望。 “哈哈哈,皇帝自然称'朕'!” “那……俺当皇帝……”和尚顿了顿,“师兄当什么?” 齐谏忠一笑,“师兄自然是臣子了。” “臣子?”和尚沉吟半天,“我不信!” “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老人依旧笑着,“那师弟要如何证明呢?” 和尚眼睛转了转,突然眼神一凛,“朕要你跪下!” 呼- 风愈大。 齐谏忠的发丝被吹得飘扬。 沉默。 角落里的小孩打了个冷颤。不知是快下雨了还是怎的,周围好像变得愈发寒冷了。 “师弟啊,自古三公是只拜太庙的……” 半晌,老人悠悠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嘿!没的意思!” 听着和尚的抱怨,老人微笑着,并未言语。反而看着愈加阴沉的天气,说道:“好了,师弟!我们该上路了。” “师兄,那你是臣子?会听俺的吗?”和尚好像没有听到老人的话,继续问道。 “师弟!”齐谏忠眼神一沉,“该上路了!” 看着老叟阴沉的眼神,和尚像个闹脾气的孩子,执拗的看着老人,大叫着:“师兄不听话!不听朕的话!” 老人皱着眉,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说道:“臣子自然听话。” “那不听话该如何?”和尚不依不饶。 “自然杀掉!” “师兄不听话呢?”和尚继续问,“杀掉吗?” 轰! 起雷了。 齐谏忠没有回答,反而是盯着和尚的眼睛,眼神越来越阴沉。 “师兄,朕要那颗【长生丹】!你作为臣子,该不会违抗天命吧。”和尚慢悠悠的,一字一句说道。 呼- 周围的树木被吹得簌簌作响。要下雨了。 依旧是沉默。 轰! 响雷在空中炸开,下雨了。 两人的衣袍愈发沉重,但眼神却更重。 “我的好师弟啊,为兄倒是小瞧你了……”半晌,老人悠悠的开口。“也是,闻名天下的【空和尚】,怎会真是个傻子呢。”齐谏忠自嘲一笑,眼神略带戏谑,看着和尚。 “逆臣齐谏忠!你没有听到朕的话吗!快把【长生丹】交出来!”和尚并未理会老人,反而向齐谏忠大吼道。 “够了!师弟,没人愿意陪你玩过家家的小游戏!”齐谏忠同样大吼。 噌! 长剑出鞘。 “我的好师弟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包藏祸心吗!”齐谏忠嘴上说着,手中动作却不慢,手捏长剑径直向和尚刺去。 “逆臣!逆臣!乱臣贼子安敢猖狂!”和尚好像陷入某种狂怒,目呲欲裂,一双大手迎向了杀来的长剑。 在双方身影交错之际,和尚忽的招式一变,宽大的衣袖中竟弹出一把短刃,在雨水的洗涤下闪着寒光!只见胖和尚身躯一扭,避开刺来的长剑,握着短刃的手腕一转,反手向齐谏忠杀去。见状,齐谏忠心中募地一惊。不过很快回过神来,也是紧跟着退开,随即腰身发力,一手抵住刺来的短刃,另一只手已经反手握剑直直刺向和尚的脖颈。 齐谏忠眼看就要得手,谁知这时和尚忽的气劲一变,一只大手奋然撼向长剑,一身气劲丝毫没有被这愈来愈大的雨水影响。电光火石之间,齐谏忠手中长剑已然被打落在地,和尚没有一丝犹豫,手中利刃径直刺入了老人的胸膛。 轰! 雨势更大了。 齐谏忠躺在地上,眉头紧皱。他终究只是一名读书人。 雨水好像刀锋一样狠狠地扎在他身上,感受着伤口处的疼痛,这位年近百岁的老人不禁发出阵阵抽搐。 而此时胖和尚此时也不好受,“我的!都是我的!”他发了疯似的咆哮,不停的挥舞着拳头,不时激起一片雨水。不过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和尚全身在散发着蒸汽,并且随着时间的增加,和尚的皮肤慢慢泛起了红色光芒,且周遭的温度不断的上升。 【焚】,一个简单的名字。齐谏忠喜欢简单一点。 它的效果也简单,仅仅是点燃体内的【气】而已。它对普通人来讲,没有任何威胁,反而是能起到补火壮阳之效。但对习武之人来讲,它却是最致命的毒药。
习武一途,有如登堂入室,开门纳客。有诗曰: 叩门不过一身气,登堂入室方始成,逐至大宗方迎客,气尽客衰乃掩扉,坐堂枯骨悟大道,终至掌灯入孤独。 武功高低,全凭一口气。而齐谏忠做的,就是点燃这口气,让它着起来! 和尚的修为,齐谏忠再也清楚不过,除了传说中的武道尽头之外,坐堂悟道的气力天底下已是少有敌手。面对如此武力,齐谏忠并不担心,反而很高兴。体内的【气】越足,火自然烧的更旺! 齐谏忠从来不觉得武力高低能够影响到什么,他对这个便宜师弟的追求也是嗤之以鼻,都说气力练到最后,抵达传说中的境界,双手可断山海,寿命可与天齐!可那仅仅是传说,因为自古以来从未有人见过,也从未有人到达过那个境界。但那群习武之人都信,他们是那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最忠实的信徒。齐谏忠觉得可笑,所以当初拜师的时候,他并未过多的把时间放在习武上,顶多就是用来强健体魄。他总是活的很现实。 人们仿佛对于那些所谓虚无缥缈的幻想拥有绝对的炽热和追求。在他看来,越虚假越荒诞的东西,在其他人眼里,就越真实越可靠。 齐谏忠在心中嘲笑着。 雨水不断拍打着这位老人的身体,胸前的鲜血也被雨水冲刷的一干二净,隐约露出的伤口有些泛白。 此时周围除了雨水不断滴落的声音,已然陷入一片寂静。老人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哪怕胸前依旧插着刀。 “现在,这场闹剧就该谢幕了……” 轰! 又是惊雷。 老人募地瞪大了双眼,原本已经缓解不少的身子再次剧烈抖动起来。 感受着胸前短刀的力道,老人眼里泛着恐惧。 一张脸在他的眼前瞬间放大,不过他此刻的第一个想法却是,他要死了? 他活了七十多年,他从未想过他会死。死亡这个词是如此的陌生。 是了,人是会死的啊。齐谏忠此时忽然明白为什么总有人会心存幻想了。 因为现实是如此的令人恐惧! 他忽然渴望那些传说是真的,他不想死!他不甘心! 明明就差最后一步,明明已经很完美了,明明就要成功了,明明……明明就差最后一步啊! 齐谏忠哭了,并没有在意杀人者诧异的眼光,人都要死了还会在意什么呢。 这个老人一生都未曾流过泪水,被他视为懦弱,视为借口,视为失败的泪水从眼里流了出来。 老人心中忽的浮现出一个念头,他觉得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刻,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流泪。谁的第一次都是值得纪念的吧,不论是什么。可是雨水却无情的冲刷掉不断涌出的泪水,好似要泯灭老人的一切念头。齐谏忠觉得这雨连自己都要冲刷干净,连同着生命,躯体,意识,灵魂……自己的一切都要被泯灭了。 老人不停颤抖着,他脑海里不停的浮现出种种画面。传说人死前都会回忆起一生,是这样说的吧,齐谏忠想着。可是他好像没有什么要记住的人,要记住的事,非要说的话,好像只有自己的那位师父了。 师父? 老人的意识忽的一滞。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瞳孔剧烈收缩,死死的盯着面前的人,他想要开口,可是意识在不受控制的消散。 杀人者静静看着在死亡线挣扎的老人,目光平静的有如一潭死水。 呼- 冷风吹过。 那人打了个寒颤,伸出了沾满鲜血的手。雨还在下,它冲刷着眼前老人的躯体,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一丝血迹了。杀人者看着自己仍然满是血迹的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像有些事,一旦做过,就永远都洗不清了。 半晌,那人回过神来,也不管眼前的老人,径直走向了山洞。昏暗的光芒中,隐约看见他的胸前亮起一块玉佩,琥珀色的玉上刻着一字,那也是齐谏忠临死前看着的地方。 雨还在下,老人的嘴唇依旧在挣扎。 “柒……” …… 大周顺和十六年,顺帝寝疾,群臣心急,俱言:如之奈何?时谏忠献言:海外有仙山,名曰蓬莱,常有仙人居之,可求仙丹,保祖龙太平。齐谏忠者,任三公,敬太庙,博学多才,祖龙称之曰能。然谏忠早年倡刑治,连杀数人,为群臣所愤。曾诗云:男儿当杀人,杀人不留情,千秋帝王业,尽在杀人中。群臣以字状之,帝闻,大怒,念谏忠之能,故免其责,贬之于地方。 帝允之,时过半月,谏忠归来。曰:求得长生丹一枚,贺王上万岁,得以与天同寿。帝大喜,食之。次日再见,已然如神人。群臣俱贺。期一年,顺帝崩于霄宸。群臣怒,欲杀谏忠,然一佛陀忽见,杀数人,携谏忠出逃。三日,卒寻之尸骨于祁山。后人念其功,遂厚葬苍梧九疑山。 周行分封,诸侯祸起久矣。帝崩三日,赵候奉言“护国”,举兵入都。诸侯闻言,遂言赵侯叛国,诸侯并起。又三年,问之行人,行人已不言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