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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天问

    “志愿无倦,忍力成就。于诸有情,常怀慈忍,和颜爱语,劝谕策进。”

    墨香袅袅,锦心修字,横撇竖捺秀气安静的绽开在洁白平整的生宣之上,凝聚着书者心无旁骛的哀思祈祝。

    这是安歌抄录的第三遍《无量寿经》卷文,也是今夜要送到佛殿焚烧给夭逝小皇子的三七祭礼。

    趁安歌抬笔蘸墨空隙,候在殿门外的骓儿方才缓步上前,合手躬身行礼,“jiejie。”

    安歌聚精会神地拔掉笔尖一兀斜逸细毛,“德妃娘娘今日怎样了?”

    “还是老样子,精神恍惚不济,仍旧一言不发。”骓儿忆起方才喂她喝粥时,无意间触碰到的腕骨凸起,竟比十三岁的自己更加骨瘦嶙峋,“不过,倒是慢慢能进食了。”

    自十月十五日与皇上滋德夜谈之后,安歌便以身体不适为推脱,一直呆在西宫未出半步,起初,寿安公主想要接管后宫事宜,被皇上一口回绝,为不致万事蓬乱,安歌便有意无意让骓儿以希安郡主的身份行走历练,也算为身为养母的寿安公主挣回些许颜面。

    此番闭关原本是减缓再次与圣上相见时内心依旧未曾消化的尴尬与不安,宫中却不知从何时传来流言,说德妃失掉的那胎是护国夫人看护不周的缘故,更甚者,说是护国夫人主使,以保其夫君为圣上膝下唯一子息。安歌置之不理,流言却愈发甚嚣尘上,这反倒让她更加安然地将自己禁足在西宫,充耳不闻,度心世外。

    骓儿上前为jiejie献上一杯热茶,“jiejie为德妃娘娘替小皇子抄经悼念着实辛苦,她若知晓,想必会极为欣慰的。”

    安歌轻啄口香茗,厉目轻挑,“如今听你如此心平静气地叫她‘德妃娘娘’,我都觉得很是惊诧。”

    “骓儿这段时日看她孤苦伶仃,确实心生不忍,只觉自己从前任性无知,今日更多了几分共情出来。如果人心过于依赖一物,那物若离,心如山崩,便是真的了无生趣了。”

    “你个小小年纪,懂什么了无生趣?”安歌撂下墨笔,抬手朝她额角轻轻一戳,欣慰地泛着笑意,“念你近日颇有长进,能在爱自己、爱自己喜欢的人和物之上,逐渐懂得博爱与共情之意,果真没有枉费我的一番心血了。”

    “夫人,殿下回宫了!”次翼一路小跑上前,笑意盈盈,“殿下着人前来相告,说是本要先去滋德殿奏报政事,但因极度思念夫人,便从北面的长乐门进来,绕道西宫与夫人远远观望一眼。想来就快到了。”

    “jiejie,你的鞋!”

    安歌原本坐在榻上,听闻郭荣归来的消息,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仅着单袜便飞奔到宫门之前,日思夜想的夫君恰好出现在眼帘,安歌扑到他的怀里,拼劲全力吸嗅着铠甲之上夹杂在凉气之间的蜜蜡熟息。

    “符妹,我回来了!”郭荣兴奋地拖住她的腰身,将安歌大力抱起离地,额头深深埋在温玉香颈里,“你和孩子都好么?”

    “不好!不好!夜晚听不见你轻鼾,我都睡不着觉。你呢,有没有日日想我?”

    见安歌朝他耳孔撒娇软语,一旁的主事内监赶忙带着几个羞涩的小侍背身回避。

    “来,给你看样东西!”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绵绵的柴荣,恋恋不舍地放下安歌,从自身携带的行李中,翻出一本被绸布包裹得细致精美的小册子。

    “花思录……”安歌惊诧地轻轻翻开第一页,便见其上粘夹着一朵小巧别致的蓝花楹,从旁记着几行行书,文字所呈一派行如流水、气贯长虹,所表竟是无上的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月影遥相顾,念卿吻啄香。至郑县首日捌月拾捌亥时。”

    再翻而誊,又是一朵赤红海棠,还有一句“但见红嘴相思鹊,方知所见无不思”。

    一页,一花,一句诗。

    一锋,一笔,一相思。

    厚厚一沓手掌大小的黄色纸巾,罗列而成的一卷《花思录》,便是他每日劳顿政务之余,必须呈作的心之向往与思之信仰。哪怕再疲累不堪,也要在夜半时分,接受着冷月清光的指引,为远在汴梁的俪影,寻上一瓣馥郁高洁,为近在心头的花仙,送上今日份最美丽且无尽的熠熠驰念。

    “表哥表嫂如此恩爱,我倒见怪不怪。只是吓坏了公公们,就不好了。”突闻李重进插科打诨地在旁耸肩偷笑。

    安歌这才发觉依从她言、满面蓄须的子期不知何时已是双手别胸、所立一旁,刚想揶揄反制他不改往日偷窥夫妇间和好齐眉的“怪癖”,便见骓儿端着一双棉履,呆呆站立在宫门倒影之下,眸晶闪语,痴心未止。

    骓儿强行克制自己帮安歌穿好鞋履,才盈盈昂首踱步于子期身前缓行蹲礼,“子期哥哥,秋天已走,你还能带我出城狩猎么?”

    安歌见状,连忙将郭荣拉到一旁。

    “骓儿,你不嫌弃我这个宫人口中的笑柄么?”子期略显不好意思地抚着凌乱的胡须,又看着她身上渐渐长成的闺秀从容,凤眼含笑。

    骓儿更近一步,“不论你如何考验我,我都不会离开。哪怕再为一介草民,我也甘愿做你的侍妾,相伴左右,不离不弃。”

    “今日后宫果然较平日热闹许多啊。”

    众人回首,才见寿安公主与额驸张永德各自手持一枚偌大墨绿色水纹匣盒,正巧路过西宫门外。

    “原是重进回来了,”盛装彩凤官服的寿安公主因近年来数次生养,脸盘脖颈已同寻常妇人圆润一般,雁衔威仪,曲翅横簪,已出落成皇家公主睥睨万物的气韵风度。她抬起橘色彩影眼睑,声音低郁,“哦?镇宁军节度使和护国夫人也在。”

    见她如此故作生疏,安歌担心她因近日主管后宫之事未竟气急,便想以嫂子身份上前,说明规劝,却不料,她径直甩开衮袖,众目睽睽之下将安歌的示好躲闪在眼前,“护国夫人在陛下面前如此得宠,还是少浪费心思在我们这些没用之人身上罢。”

    张永德尴尬地清咳半声,从旁胡乱打起马虎眼,“那个……重进,许久没到府上了,今明两日下朝过后,便来陪姐夫喝点酒罢,公主也十分思念你呢。”

    “好了,圣上还等着我们前去,先告辞了。”寿安公主趾高气昂地走到伫立在甬道正中的郭荣跟前,故作停顿,“镇宁军节度使请?”

    郭荣心如明镜,微笑着退步闪身,“meimei与妹夫先行,我与重进随后。”

    安歌望着一众人向前殿移步的身影,指着眼前高耸的桂殿兰宫,摇着头哭笑不得,“这些红墙绿瓦果真是这世间第一灵验巫术,竟可在短短数年间今非昔比、判若两人。那会子你母亲还是汾水河畔安静祥和的女子,故人们还能相谈甚欢。如今再见,竟觉是那书中的李裹儿返世再生了。”

    骓儿不解,“李裹儿是何人?”

    “李裹儿是何人不重要,”安歌看着眉宇间已从稚嫩渐渐过渡成人的娇俏少女,轻拍她软香如玉的手背,“重要的是,你能多念着我在宫中所教之事,不该学的,不该看的,断不能摹。”

    滋德殿外,內侍拦住了寿安公主与额驸的去路,“圣上请镇宁军节度使与殿前都指挥使先行觐见。”

    “朕叫你们来,是因看了你们二人所奏,虽是一个北上、一个东进,所报皆为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朕想亲自听听你们的看法。”郭威望着几乎两月未见,又觉沉稳长进的儿甥俊逸而立,颇感欣慰,“荣儿,你先说。”

    “禀奏父皇,郑、滑二县决口,儿臣已带兵日夜坚守、筑堤填坝,又以兖城洪灾后霍疫之事为鉴,命医士排查送药,着官府开仓赈粮,领兵将修整路桥,黄河水退,百姓生活渐复以往,时刻感恩,不忘圣上挂怀惦念。”见郭威逐渐露出赞许表情,郭荣顿了顿,继续呈报,“除去治洪之事,儿臣以为,还有关乎制度民生一事,需由父皇裁决。”

    见郭威默许,郭荣继而侃侃而言,“儿臣在郑县时,所遇一民采购食盐、携带包裹被城门看守拦下,县官以为他夹带私盐而走,便依照律法将其斩首示众,而后其妻击鼓鸣冤,儿臣方知晓此事。事情看似不大,但觉理应向陛下亲奏。”

    郭威沉默片刻,突然提问,“重进,对于此事你怎么看?”

    “微臣以为,如今大周礼法多承袭后汉法治,后汉用法标准严苛、不容有私,甚为是非分明,但过于是非分明势必不顾人之常情。陛下以仁德治天下,之前放松牛皮贩卖禁令,满足民众生计之需,已为天下称颂。如此,微臣以为,采购食盐当为私贩,或是自用,官家无可辨明,既无可辨明,因此一条规罚并不可取。”

    “唔,那你有何好计策?”

    “微臣只觉此制不好,”李重进微微一笑,摇头退后,“具体举措,暂未想清。”

    “荣儿,你有什么解决思路,说来听听?”

    “重进所言甚是。采购食盐是为私贩或是自用,辨无可辨,由此立法,贻误民生又不近人情。依儿臣看,既以用途判别量刑方法不当,是否可转换思路,而以携带数量测量刑罚?如此既可满足民众日常食盐所需,又不致私贩者逍遥法外。”

    “甚好!荣儿你下来便与廷尉府、盐运使、酒局研商分量分档一事,并草拟新令,夹带私盐私酒不再一刀切除,而依量定罪,最大力度保障民众生计,革除前朝法制弊漏。”郭威手起笔落,朱红圈定,“郑县之事已定,重进,你来说说河北一事。”

    “回陛下,今年夏秋,辽国多州爆发洪灾,十几万人冲破边界,进入我大周河北一地成为难民,各州县细细排查,发觉十之六七为先前耶律德光北归时被掠走的汉人,还有一些汉人和辽人跑到屯垦区做jian行恶,因屯垦区直属户部武装屯垦署,州县政府无从过问,该地财税军政弊病从深,微臣深以为患,还请陛下定夺。”

    內侍躬身走近书案,换下已渐熹微的残烛,又用外壳罩住,室内一下亮堂起来。

    郭威命內侍退下,亲手端起长烛,映在身后木墙悬挂的大周疆域图卷之上,看着盘虬交错、大小不一的屯垦区域镶嵌在各州县之间,如鲠在喉,“屯垦区的事还要追溯到唐末,中原地区军阀混战,为不致连绵战火影响耕种口粮,后梁朱全忠便令手下兵将开辟荒田、武装屯垦,随后招募农民参与耕种,对其征粮收税,又单独从户部辟出一个官署掌管此地,便为屯垦署。由此一来,不仅兵士口粮危机渐缓,朱全忠又将从南唐作战时掠夺数以万计的耕牛分给区内农户,往后每年征收耕牛税,故另增加一处财税来源。”

    郭荣若有所思,“儿臣印象知青州张凝曾专门上疏此事,说那些数十年前被分到耕牛的人户,耕牛早已死光,但自梁至今,屯垦署仍然每年要求他们上缴耕牛税,当真荒谬至极!”

    “这些地方的土地多有肥沃,”郭威借着光亮细细观摩,“即使农户每年收成再多,也抵不过天长日久、无中生有的税收压迫,是需好好根治了。重进,你觉得该如何施政?”

    “微臣以为,如今十几万人涌入河北,相关州县财政、户籍压力巨大,不如将屯垦署与过期政令一并裁撤,将民众与土地分与各地州县吏治。”重进略歪头瞥了眼此刻正在深思熟虑的郭荣,心中打定主意,这便硬着胆子,脱口而出,“屯垦区多有良田,不如借此机会将土地出售给农佃,如此一来,国库又可充盈,也可支持困难州县。”

    “依你看,这些土地售卖,能得多少钱串?”郭威突然崩笑,不禁反问。

    重进佯装盘算,“估摸能有好几十万串。”

    “唔,”郭威重新正襟,指着眉头紧皱的柴荣,“荣儿,你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儿臣认为,重进提议裁撤屯垦署与过期政令无不正确,却唯对处置区内土地一事颇有异议。辽国洪灾,大批流民挤入中原,本来这些人便无土地傍身,才施加盗抢劫掠,如果再采取售卖土地之策,肥沃土地势必更加归集富农之手,这些流民依旧居无定所不表,原来租赁土地的贫民也将成为新的流民。由此一来,流民更多,情势更乱。所以儿臣觉得,充盈国库初衷是好,却致民众更加疾苦。试问……”说到此,郭荣似觉不妥,生生将嘴边的话语咽下,再不多言。

    “你且说下去。”

    “试问……国富民不富,民富国自富,两者相选,便看陛下想要什么了。”

    只听郭威将烛台“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桌案之上。

    “财富藏在民间,与藏在国库有何分别,朕要那几十万钱串做什么?不致命人每日悉数一遍吗?”郭威拊掌大笑,他觉得自己果真没有看错人,郭荣德行政力,皆与自己所思所想形同一脉,如此甚为骄傲欣慰,“重进,让荣儿带着你,与户部共同将返周流民编辑在册,牛马耕具统统转为私产,再将屯垦署辖内土地按照农户数一一细分开来,纳入周围郡县,你们与户部互相监督,不得有徇私舞弊之事发生,速速做好规案,再呈与朕详述。”

    “臣遵旨。”

    “既如此,荣儿先去休息,重进暂留,朕还有话对你说。”

    待郭荣告退,郭威定睛看着这个从小长在身边、较郭荣陪伴自己时日还长的甥儿,从原本的贪恋文墨、无心政事,到近年随自己奔波于水火之中,才渐渐发觉其不仅武力过人,为人自是担当聪善,为政更是在同侪之中出类拔萃的一方人物,渐渐令自己不可小觑起来。想着念着,郭威终于抛出疑问,再行试探,“重进,如今朝堂之上渐论储君人选,朕今天想听听你的看法。”

    “陛下春秋鼎盛,微臣以为提及此事为时尚早。”

    “你是朕唯一的亲外甥,舅舅想听听你的意见,不必有所顾虑。”

    “陛下千秋万岁之后,微臣愿以表哥为尊、马首是瞻,表哥是陛下唯一子息,德才兼备、架海擎天,方能使我大周承袭陛下遗风,仁政治下、延绵万代。”

    “可朕觉得重进也是个治国的好苗子。”

    李重进面不改色,依然铮铮而谈,正视正听,“承蒙陛下错爱!微臣不恋权位,不喜女色,若为上位,必为天下人耻笑。微臣愿意一生守护上位之人左右,护其安危,略解烦忧,便是微臣此生造化了!”

    郭威欣然地点点头,语气不再似君王一般气势迫人,“重进一路辛苦了,先到暖阁稍坐,晚膳陪舅舅好生畅饮。”

    原本结合郑县、河北议事,他既不吝声色表明所思大意不致与正途偏左,又十分巧妙地藏拙自谦,以显郭荣才智出众,由此分明已辨其翘楚之才。听此两问两答,郭威心中更觉诧然惊艳,能看得出,他此刻不争不抢,确无争抢之心。

    但他依然惧怕,若以后生了争抢之心,势必当为郭荣一大劲敌。既如此,郭威不得不狠下心肠,将这种可能降至微末,“唤公主与驸马进殿罢!”

    “禀奏父皇,自耶律德光中原北返,将中原传国玉玺带至北境未还,大周便无玉玺昭示天下,”寿安公主喜上眉梢,激动而语,连带着衣饰佩绶一阵伶仃作响,“儿臣与额驸久久寻觅,终发觉两块通体莹润上等无暇璧玉,是为所做玉玺上佳之选,在此呈现父皇仪制。”

    悠宁知道郭威在议事之时甚少命內侍伴其左右,便亲自上前,将两盏锦盒供到陛下案前。郭威久久凝视,两块璧玉不过六寸有余,方圆齐整不说,透亮程度皎滑如月,人影憧憧可见,即刻下诏命内务由此承做两枚御玺,并命冯道书写印文,一则为“皇帝承天受命之宝”,一则书“皇帝神宝”,两则合一,御令生效。

    见父皇如此爽快接纳,悠宁便知自己在其心中深信不疑,遂不禁交口称赞,“父皇,此次献玉多靠额驸功劳,他带人走了多少地方,磨破了多少双鞋底,才找到了这样的好玉,立下大功。还望陛下好生犒劳额驸!”

    “朕是想好好犒劳你们,传国玉玺这样的事,连朕都没有想到,反倒是你们思虑周全。”郭威用瓷盖拨吹着浓茶,啧啧称赞,“不愧是朕的小棉袄,处处替朕着想。”

    悠宁虽看不到被瓷盖挡住的郭威的脸色,但从语气口吻中觉察他此刻心情甚佳,洋洋自表,“父皇言重了!儿臣是父皇唯一亲子,额驸为父皇半子,还有重进,是与父皇同父同母的大长公主亲子,没有谁能比我们更敬重爱惜父皇了。”

    “你们来的正好,朕有一事,左思右想,实在为难,你们是朕的女儿女婿,必须跟你们好好商讨决定。”郭威放下茶盏,满面虔诚且焦灼,“现在满朝文武都让朕立储君,你们也知道,朕膝下无亲儿,荣儿本姓柴,与朕没有半点血脉关联,再有便剩下你们二人和重进,朕实在为难。”

    躲在东侧暖阁帘后的子期听见前殿对语,突觉不祥。数月之前,张永德叫他过去喝酒,席间醉醺醺地说了数次要扳倒郭荣、扶持自己继承大统的说法,子期知道他酒后失言,便未曾追究,也未再提及此事,那日以后,便故意与jiejie姐夫一家少有走动来往,就是希望让他们能有所动容反思,竟不知今日,二人却直面圣上逼问。

    张永德只觉此事蹊跷,不应多谈,连忙开口,“回禀陛下,儿臣以为立储兹事体大,不应为公主与儿臣二人所能定夺谏言。”

    郭威面色倏忽阴暗下来,呼出一口凉烟,“你们是朕最亲的人,没想到却连体己话都不与朕说,是把朕当外人了吧。”

    “永德胆子小,怕说错话,惹父皇生气,是他的不对。儿臣倒有几句真心话想说给父皇听。”寿安公主当即甩给夫君一个恨不成器的眼神,“以陛下血脉相论,数儿臣最为亲近,但儿臣为一女流之辈,不懂政务,当不了武则天,所以陛下应从永德和重进二人中挑选,才是最佳。”

    “细细说给朕听。”

    “儿臣以为,永德和重进才能计谋本不相上下,但从长远考虑,父皇应选永德为继。”寿安公主毫不理睬张永德从旁制止低语,自觉头头是道地将局势剖析,“儿臣虽读书不多,却也知武后传位之困,武三思虽是侄儿,但侄儿的宗庙里是没有姑姑牌位的,所以如今再看,重进虽是外甥,终究姓李不姓郭,儿臣虽是女儿,外孙身上仍流淌着一半郭氏血脉,不妨将两个孩子改姓郭姓,由此再传,始终皆为郭氏后人无疑。”

    “好!好!朕早就说过,公主与驸马思虑甚多,”郭威掌声未息,已突变声色俱厉,“多到已经要抢夺先机、拉拢臣子,要来做朕的主了!”

    寿安公主这才知晓自己闯了大祸,已是吓得魂飞魄散,不住叩首求饶。

    郭威疾步而至,指着蜷缩在脚下的婿女二人连声咒骂,“你一心想做朕后宫的主人,拉拢不成又散布谣言,污蔑护国夫人。你们拉拢重进,对他说要推举他为储君,又利用骓儿对其加以迷惑,别以为你们关上府门,便无人知晓你们的勾当!朕还知晓,你们私自勾结当朝命官,与王峻私下交好,贿赂了朕旧时部下叶仁鲁生丝厚绸数千匹、银钱千串。满口血脉宗亲、权位心计,毫无仁义廉耻之心。”

    张永德罩在妻子身上,磕头如捣蒜,“陛下息怒,公主一时糊涂、口不择言,从始至终都是永德的错误和教唆,是永德贪婪权位、心术不正,还请陛下惩戒罪臣,原谅公主!”

    郭威气急败坏,已是口不择言,“既知堕落如此,朕宁可你们当初和其他人一块死在汴梁!”

    郭悠宁万万没想到亲生父亲竟会发此诅咒,备受刺激地痛诉积怨已久的委屈和不甘,“你的心里只有夫人和柴荣,你从来没爱过娘和我,我对你而言不过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原本以为我幸存至今,能得到你的半点关爱,如今看来,依然丝毫没有……我如今是你唯一的亲骨rou啊!这对我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骨rou”二字仿佛深深扎到自己头顶,他想到数日前小昭华满眼愤恨地对着自己念及这两个字,突然觉得,为了这个一肩挑起的天下和后继无忧的国君,竟不经意之间将自己逼到如此孤独鳏寡、众叛亲离的闭仄墙角,毫无退路。

    用满心权谋盘算的或许不只是悠宁和永德,自己也不过如此。

    郭威有气无力地回到皇位坐住,只得狠下心来召唤內侍当庭下旨,“寿安公主与额驸冲撞圣驾,下令褫夺长公主封号与驸马都尉一职,闭门反省不得外出。令命受贿官员叶鲁仁自缢,以正朝廷为官清正风气。”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看着悠宁与永德被侍卫凌乱带出门外,郭威不禁喃喃自语,他扪心自省,原来自己并非一位好父亲,他偏心,因为眼里心里只念着江山社稷、只思踱保护郭荣一家,才令亲甥被迫内心竖起万般戒备,才令原本温婉和善的女儿变成心机妒妇,想及此,顿感挖心割肺,百爪挠心。

    想着想着,他犹似回到汾水共度上巳节那日,自己给她和她尚在人世的娘亲送上一匹难得的绣花丝绸。她兴奋地举着绸缎往身上比划,欣欣然间不禁引吭高歌。

    “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

    音动四方,丽曲祝祷金如玉,水畔天真,绕行万里似云飞。

    郭威半真半幻间,终归心生不忍,“好久未听悠宁诵歌,过些时日她若真心知错,便放她出来罢。”

    帝业永昌无字碑,式播淳风长陵归。

    子息太平孰三思,家国天下望紫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