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尽
京城，迎芳宫。 此时余夜将明，陆陆续续有些宫人睁着惺忪的睡眼，规律地列队走向自己的办事处。秋风追逐夜色，穿过重重亭廊，最终消散在寥寥寒夜。 贵妃阮宁如今最受皇帝宠爱，而贵妃手下最受宠的宫女、身怀绝技的门前任大弟子——刘玉，正单膝跪地，恭敬地对她的主人传递情报。 灯火葳蕤，熏香自桃花底纹镶珠的香炉中幽幽飘出，显现晕白的形态来，一缕一缕的绕在贵妃身旁，她缓缓转过身。 这是个身披乳白云锦绣花大髦的年轻女子。玉面天成，眉若青黛，眼含秋波，额上一点桃红花钿娇俏不失优雅，唇形优美却泛起樱白，整个人被一股病弱气息笼罩。 美丽的贵妃咬牙切齿，眉毛紧紧压下来，双眼似蛇般阴狠，与她柔美的外表极不相合，“柳明暇这个废物，竟然还找不到！”她来回踱步，发髻上华丽的步摇和耳上灿烂夺目的金环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仿佛知道了主人内心奔腾不止的苦水，它们相撞着，仿佛奏乐般应和着主人的怒气。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狗杂种！咳咳，再找不到，要是再找不到，陛下……我的陛下，他会难过，不！我不要他难过！柳明暇，你个废物东西，我杀了你，你去死，我毒死你！你怎么还没找到他，怎么办怎么办咳咳咳……” 刘玉对于贵妃时不时的疯症习以为常，甚至还能在贵妃发疯时偷偷打瞌睡。 贵妃咳完抖了抖身子，然后眼神迷离，裹紧大髦，慢慢蹲下身子，自言自语着。尽管才入秋，尽管屋内有燃烧的，但女人身上依旧寒冷。 忽然，她倒在地上。刘玉清醒，忙上前去想要扶起她，却听到贵妃淡淡开口： “无事，只是有点累，躺一会儿。” 刘玉面无表情，恢复原来的动作。 没等贵妃起身，她的视线落在贵妃散乱的头发上，声音中带着几分怨念与无奈，“娘娘，要重新整理一下吗？” 贵妃眯着眼，优雅地打了个哈欠，无甚在意道：“你去休息吧，叫春桃她们进来弄，我还要给陛下祈福呢。” “奴婢告退。”查集资料，安排人手，短短几日花费了刘玉大量的精力，而她本人，现下疲惫不堪，眼皮子一开一耷，下一秒就要沉沉睡去。 贵妃起身坐在椅上，柔荑摆弄着镜中美艳无比的自己，很是满意，又说了句：“对了，把明望叫来，你休息几日。”听到贵妃赦免似的话，刘玉心中激切万分，脸上露出微笑，她施施然行了个礼，又应了贵妃的命令，带着眼底的青紫退下了。 团团乌云堆积在上空，天色漆黑，一抹橙光芒若隐若现，伴随着车轮滚动的声音，一辆马车朝着云城的方向，缓缓驶去。 叶律呼吸平稳，踏着夜色紧随其后。 车内正是被迷晕的荀志佑。 途中还有其他人被抬上来，手脚和嘴都被束缚着。 叶律一路尾随，跟着马车到了云城郊外的一处小院，小院面积不大，像是平常人家的住所。车夫下车敲了敲门，不久，门开了，出来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 叶律抱臂立在离小院只有十几步距离的树下，看见院外二人说了几句话后动作熟练地上车抬人。车夫的同伙也下了车，三人一齐将马车上的几人抬进院子。 荀志佑依旧沉睡着，在同样脏兮兮的人中，并不显眼。 几乎是那几人前脚刚踏进院子，叶律就跟了上来，并且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墙，无言观望。 要是有懂行的人在，一定会看出来…… 他的隐身术已经炼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院子并不大，由三个简简单单的小屋加上四面墙组成。 叶律趴在墙上，听到院内传出一个年轻的、口音奇特的男声： “哎！恁小子悠着点，介个——卖窑子的！” “介个也要卖！你，带他们去喜澡。” “快点！咋这么磨蹭腻！” 声音的主人红发红眼，皮肤白皙，头戴碧色抹额，腰佩六环双刀，耳垂一对金耳环，手腕两双金边手镯，看打扮是一个烈图贵族。 叶律直觉事情不对劲。 他继续趴在墙上观望。 车上的人已经全部抬进院内，那名烈图贵族叉腰，又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接着他搂过先前开门的中年男子。 二人靠得很近，叶律只隐隐听到“不知道”“放心”“下次分成”这几个字眼，他视线往下移动，那名烈图贵族终于说完话，领着两名随从模样的人走了。 被束缚的几人被带进一个小屋，叶律趴在墙上仔细听着。 安全。 叶律这才放心，视线转向守卫在小屋前的两人。他掏出一包东西，身子轻轻飘到了那个小屋上，然后蹲下身子，将东西向下一倒。 细白的粉末飘飘洒洒，在空中看不出形状。 不过一会儿，那两个人没有丝毫挣扎，软身倒在地上。 这是叶律走之前从那个妇人房子里顺出来的东西，没想到意外地好用。 他从屋顶跳下来，打开门，果不其然，大家都还昏迷着。 叶律知道现在还走不了，所以他决定杀几个人，再抓几个活口。正当他盘算着，“如何杀人？杀哪几个？”的时候，一把匕首朝他背后飞了过来。 叶律微微侧身躲过，扭头露出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神。 扔出匕首的男人惊恐地瞪着他，像是被他的眼神震住，整个人一动不动，直到叶律闪身到他跟前，他才张开嘴，想要呼救。 可是已经晚了，叶律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下了手套，将一根满是诡异纹路的手指轻轻放在男人额头。 男人顷刻暴毙。 滴答，滴答。 叶律缓缓低头，看着大雨中瑟缩的男人，一步步地向他走了过去。 男人正是纪峰，一个常年走私人口的贩子。他今日本是来看货，在这里等某个大人物，却没想到碰到了这个魔鬼一般的男人。 纪峰双腿打着颤，倒坐在泥泞的地上，这大雨好似锁魂的丧钟，伴随黑袍男人的脚步，告知他死亡的来临。他想，自己卖人大半辈子，没想到会是这个死法。就是不知道这个黑袍人被卖的家属是谁，要是知道，他当初就不卖了，兴许还能活得久些。 真的，后悔死了，早知道不干这行了，我钱都还没用完，我的女人们，后悔死了，怎么会这样啊…… 纪峰心中无限后悔，他拖着莫名疲软的双腿，一点一点往后退，尽管他知道这是无用功。 低凹的地上蓄满了一池鲜红的血水，也许没有这么多，纪峰想，因为在下雨。左面的墙上扎了一个人，看他身上的刀，不难猜出死法。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纪峰表情痛苦，在一阵开门声中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叶律眯起双眼，冷冷地盯住门外修长的身影。 那是一名容貌轶丽的异族少年。 美少年绿衣黑靴，微卷的棕发束在脑后，偌大的雨丝毫没有将他的发打湿，他一手持伞，一手推门，气质极为出众。 但给叶律一种若有若无的危险感。 也许是感应到叶律带有敌意的目光，美少年身形一动，出手了。 电光火石间，二人已过数十招。 叶律从未见过少年这样不要命的打法，像影子似的，跟叶律隔着三指的距离，你进我退，你退我进。 少年精准预判着叶律每一个动作。 好在叶律抓住时机，错步摆脱少年的跟随。 雨水飞溅，墙壁轰然倒塌。 叶律裹挟内力，一掌攻向少年。 少年反应迅速，再次躲闪。 雨势渐渐小了，少年身形一滞，讶异抬头，精致的面庞带着几分不解地看向叶律的脸。 “咦……” 人在疑惑，动作却不停，他双手成爪，直取叶律心脏。 叶律向后一弯，身体扭曲成常人难以达到的弧度，向右一旋，翻身躲过攻击。叶律的左腿重重踢向少年腹部，谁料少年也学着他，扭曲着翻滚到另一边。 少年看着脏兮兮的衣服，眉头微微一皱，倏尔抬头看向叶律，肯定道：“你中毒了。” 荀志佑悠悠转醒，一睁眼就看到叶律捂着肚子靠在门边，脸上的黑布不见了，露出一张布满黑色纹路的苍白的脸，嘴角流出一丝血。 看起来非常虚弱。 这……不会是因为救我吧？ 荀志佑心中一震，顿时愧疚难安。他在吃过妇人的饭之后察觉到不对劲，强撑着上了床，等待叶律来找他，可身体越来越沉重无力，他便昏睡了过去。 可他没想到！叶大哥！竟然这么快就来救他了！ 叶大哥真是个好人啊！ 不对，这是哪啊？ 荀志佑转头观察四周，是个全然陌生的房间。 叶律还是没有动静，漆黑的眼无神地盯住地面，血从嘴角流进了衣领。 荀志佑担心，开口问道：“叶大哥，你还好吗？”说完他又觉得自己问的废话，人都吐血了还能好吗？ 叶律缓过神来，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语气平淡，“走吧。” 荀志佑从一堆断绳里站起来，拍拍衣服，这是他从那个妇人家里穿出来的新衣服，要是脏了，就没衣服穿了。 是的，他看到那个妇人趁他洗澡时把他的破衣服扔了。 “唉……”荀志佑心情低落，虽然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就是很难过。 这边叶律捡起地上残旧的绷带，握在手里，绷带随着内力震碎。 荀志佑跟在叶律身后，看他在脸上重新绑好了黑布，问道：“叶大哥，他们是来抓我的吗？” “不是。”叶律放下手，补充了一句，“人贩子，其他人已经送到官府了。” 所以这是误打误撞打破了一庄人口买卖的交易吗！ 荀志佑心情复杂，向身后破烂的小院望了一眼，又看向前方。 叶律仿佛无事，大步走着，晨风吹动黑袍，迎着蒙蒙的光，恍若所向披靡的将军。 雨水从屋檐滑落到青灰的石阶上，映出一片雾白。 天光破晓。 少年停止攻击，说：“你是无念岛的人。” 叶律摸了摸脸，沉默不言。 少年继续道：“你在找杀了毒老人他们的凶手？呵呵，我是天极阁的人，也许能帮你。” 叶律心中陡然燃起一把火，“帮我？就你们这群什么都不知道的蠢货？” “虽然现在我们还没查到凶手，但可以给你提供一个线索。” 叶律还是面无表情，“你为什么？” 少年笑了，阳光照射下，他的笑容更加艳丽，“朋友，相逢即是有缘，不如我再助你一臂之力，将你体内的毒素逼出，放心，蛊我不会动，我只是想研究这毒而已。” 叶律问道：“你到底是谁？” “一个活了很久的人，也许你以前见过我。” “你可以叫我黄雀，或者——阿尔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