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特洛伊城
九溪在手机上翻出网页版新闻来看，才窥见事件全貌。 北美陨石猎人队去南极发现陨石阵已经是半年前的新闻，时值南极的暖季，探险成员在格罗夫山脉深处山脊上发现一小片异常融化的冰川，露出冰下塌陷过的陆地来，经过实地考察后发现这里分布了数百块小块陨石，且构成了几道直线图案。 队员在研究陨石的过程中出现了一点不适症状，在当时并未引起重视。 陨石样本研究发现是火星陨石，却在界内引发轰动，因为人类在地球上找到的火星陨石是相当少见的。 这回一次性发现了小几百块，比先前全球总量都多，真是羡煞旁人，不知这群外国佬以后靠着这批陨石，能把火星研究推进到多么先进的程度。 而在最近，另一队科研成员在查尔斯王子山脉，暴风雪过后，同样发现了由于冰盖塌陷露出的陆地，在斜坡上出现了深入山地的洞口，经过考察，确定为一条几十米深的弃置矿洞，而这又引起轩然大波，因为根据国际条约，南极采矿是不被允许的，也是在环境条件上难以做到的。 显然，此前有人、或者有团队曾经试图在这里采矿，不知什么原因，矿洞还没挖好就弃置了，只留下几十米的一小截遗迹。 这违反了保护南极的公约，也彰显了极高的技术力，国际上彼此猜忌是哪国所为，又惊骇于在南极腹地采矿的艰险程度，目前世界上恐怕还没有谁能做到。 于是有人认为这不是地球人类所为，把这个短短的弃置矿洞说成是通往异域文明的关键，称作“龙洞台阶”。“龙洞”一词指的是异世界入口，这名字取得倒也有几分贴切。 这些大新闻，尚且不足为惧，更让人细思恐极的是，龙洞台阶内也发现了与格罗夫山相似的火星陨石碎片，研究证明两地陨石来源和年代相同。 在龙洞台阶内，几十块陨石碎片也被摆放成了两横两竖——那个在九溪眼里是个倒置的“九”的图案。 同时，前往龙洞台阶的科考队员出现了和半年前格罗夫山人员相似的症状，且更加严重，负责采集陨石的队员昏迷数小时，呓语不断，醒来后并无生命危险。 至此，两地的事件被人联系起来，在网上引发热议，一时间众说纷纭。 九溪研究完新闻，长吐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身处的窄小房间，听着电视和阿姨伯伯的声音，恍惚间又有了世界产生矛盾的不真实感。 不过，他的心情是格外激动的，甚至拿筷子的手都有一丝颤抖。往日里觉得遥远的新闻，此时真切地和他扯上了联系，让他几乎有了下楼跑圈的冲动，过呼吸让胸腔都满胀起来。 就凭毌天枢提前半小时发来的预告，也能确定她确实有些本事。最差最差的情况，就算她说的都是假的，她至少也有个能串通上中央电视台程度的能力。 不必做那么坏的打算了，九溪心里已经确定了——毌天枢一定是有办法去南极的。 他看着毌天枢的消息，忍不住也开始乐。一手吃饭，一手回消息道：“什么新闻？”故意逗她一句。 “龙洞台阶。”毌天枢回复。 “你搞的鬼？” “啊不然呢？” “结棍结棍。” 九溪不爱在手机上讨论太多，当下就回复了个充满仰慕的高兴猫猫头表情，准备揣起手机专心吃饭了。 他正开心着，食欲上来，跟阿姨吃饭也不能耽搁，何况阿姨看他一心二用，老往他碗里盛rou，他也过意不去。正要把手机收进兜里，见毌天枢又发了一条： “回家吧。” 九溪稍微眯眼，不解其意，仍是把手机揣了起来。 饭后，他不多留，就准备走了。阿姨和伯伯很是舍不得的样子，想让九溪带走点特产之类，终究没什么好给他的，就送他走到门口。 九溪回头道别，下了楼。 那小房子在他身后被门墙隔断，似乎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原本温温热热的空气，在此时也忽然冷却，夜晚的凉风扑过来，霎时让人清醒了些许，仿佛又重新踏在大地上。 告别了会做饭的阿姨，永别了那间只留着中老年夫妻的小屋。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无言、只化作轻叹。 九溪在楼下打了辆出租车，钻了进去，准备今天就此回家。 车辆刚启动，感觉拐角的方向有光照过来，九溪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后视镜，却看到后方车灯一转，就把拐角处的车牌号显示了出来。 ——好熟悉的数字。 是哥哥的车牌号！ 一瞬间，九溪吓得全身都冷了，急忙拍了拍司机的座椅，低声催促他快走。 司机没有多问，只是提速驶离了这片居民楼。 九溪紧张地从后视镜里盯着哥哥的车，那辆车开到了阿姨的楼下，就减速要停下了。 还好，就差那么一点。要是刚才贪吃几口饭，可就要被哥哥抓个正着了。 九溪不敢懈怠地观察后方好久，直到他坐的车远远地开走，逃出好多条街去，哥哥再没有追出来的迹象，应该也不知他坐着前面的出租车离开了。他才松了口气。 难道毌天枢刚才的消息就是在提醒他，哥哥来了快跑吧？ 牛哇。 . 202x年6月17日，上午 阳光才刚大盛，组长已经拎着几袋蔬菜鲜rou回家来了。 他在横千大学门口健身房办的年卡还没到期，于是每天一大早就跑半个多小时回学校、运动完再跑回来，将物尽其用的理念发挥得彻底。 卯川是很欣赏他的。组长每天清晨带着它的屎出门，带着菜回来，说明是个优秀的jian商。因此组长一回家，卯川就凑到他腿边蹭来蹭去，组长嫌热总是用脚踝把它推开，它也毫不在意。 mama当然也喜欢他儿子在家包揽家务。组长一回来，家里什么活儿都省了。组长去卫生间冲凉的时候，mama写文案累了走出房间，到客厅撸猫散心，桌上新沏的茶还热着。 等组长擦着头发出来，mama正抱着猫来回踱步，手里一下一下地轻拍猫的身子，口中喃喃地哼着什么，也许是在找灵感。 组长没说话，一边用毛巾揉着头发，一边走回他自己房间里。他今天要看《AdvancedEconometricMethods》，仍然是讲金融和经济的书。顺便处理一下耽搁了好些日子的签证材料。 还没等他走进门里，mama在身后把他喊住了，脸色有点不满。 组长转过头，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你看看你……”mama说道，“天天在家里蹲着，就知道看书看电脑，这样一直闷着不利于身心健康。” 组长又擦了一下发梢，说道：“我不是刚从外面回来吗？” “你每天做这个运动，就跟上班似的，天天重复得我都烦了，你这生活一点调剂品都没有了！” “……每天路上看到的人和事都不一样。” “你这才刚毕业，不用整项目了，又忙着研究那些花里胡哨的，要是把眼睛看坏了可怎么办？” 组长也有点烦着，听了唠叨，无奈地把毛巾甩开，瞥了两眼mama那副久不出门的消瘦身形和眼镜下的黑眼圈，说道：“纪淑环，你把这些话留给你自己多好？” 上了点年纪的家长，絮叨起来总是不太有逻辑的。组长的生活可以算得上是相当规律且健康了，相比起来mama除了晚上隔三差五地去楼下消消食，其他时间都缩在家里工作，偶尔去公司也是埋头处理事情，实在没什么资格指点组长。 组长说话又一贯是不讲究什么尊重谦卑的，mama冲他发点小火也是常事。 “……小样儿，跟我说话客气点儿！”mama气冲冲地走到他身前，手里捏着卯川的前爪捶在组长手臂上，说道：“打他、打他！” 组长烦躁地把那只柔软猫爪挡住，说道：“……你想吩咐我帮你干什么，直接说啊？” 纪淑环“哼”了一声，扭头走开，又重复着抱猫、摇摇晃晃、踱步。 组长等了一会儿，不见mama再搭理他，就要转回房间去了。 刚迈到房间内，要关门，mama又冲他喊道：“家里的茶具是不是该买套新的了——昨晚被猫打碎了两件。” 组长又站住，哭笑不得地回望着她，不打算跟更年期计较，点点头说：“我下午去商场，顺便看看茶具。” . 202x年6月17日，中午 九溪房间里的镜子，是贴在衣柜门后面的一整块玻璃。 出门之前，九溪就靠在衣柜上，稍微俯身，对着低矮狭小的镜子整理头发。 直到大学毕业那几天，他都还是经常打理头发的。发型可以随便乱抓，但发质状态不能磕碜。不过，自从自己搬出来住之后，他连个吹风机都没买，也从不去理发店，头发已经有点长长了塌架了，这个尴尬的长度让他本就有点自来卷的头发乱得像个鸟窝，他不得不拿出临时买的发胶一绺一绺地做造型，花了好长时间才做好定型，再也看不出之前不修边幅的样子。 他穿了一件最近网购的纯蓝棉布拉链夹克，背后印着火红的“BABYLON”图案，让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哪家的山寨版。里面搭了看不清印花但是花里胡哨的保龄球衫、和一双套在里面根本没什么用处的白色防晒冰袖，下身穿了一条棕色裤边、口袋处有灰黑拼接的象牙白长裤。鞋子是在S市买的经典款黑皮鞋，看起来最不起眼，却是这一身行头里最贵的了，其他地摊货加起来也比不上这双普普通通的鞋的价格。 其实他本来还买了一顶黑色渔夫帽，一个彩色大墨镜，通通二十块的。但是那墨镜他拿到手才发现这质量太像个塑料玩具了，架在脸上就像玩过家家的学前班女生，真不好戴。于是只好挂在裤兜，当个累赘的装饰。 九溪在小镜子前来回鞠躬扭身，因为他直起腰就看不见自己的头。照了半天，总觉得自己外表还是比以前落魄多了，尽管穿的都是一样的便宜衣服。 不过好歹也能看。 自从搬出来住，就这么两三套衣服来回洗，总共也没新买几件替换的，好不容易才凑出来这么一身还算满意的出门装扮，为此他前几天可是躺床上翻看了网购平台一整晚。 之前买的什么极地探险装备已经尽数送到他手上了，他已经装在包里。 此刻那个黑色的户外背包正静静地躺在床上。 床垫——上面还是只铺了个毯子。 床单被罩一类的东西，九溪原本是打算趁合适的时候去商场里买的，他觉得床上用品还是需要由他亲手摸过质量才好。结果事情稍一拖延，就到了今天，他还是没去商场采购，房子里各种东西都缺着，他一直凑合着过。 终于，他今天就打算去商场了。 却并非是要去采购生活用品。 为此，九溪做了好半天心理准备，直到出门，还是隐约觉得不安。 九溪觉得问题应该是出在这件外套上。他买来还没洗过，怕洗皱了缩水了，所以今天就直接套在身上了。他总感觉这新衣服带着一丝生产车间的机械味。 他对气味太敏感了，就很难不在意，可他也不想把外套脱掉。 外面是大夏天，但他不怎么怕热，从小就是不爱出汗的体质，夏天多穿一层也没事。 问题主要是，里面那件花衬衫已经被他洗了又拧干成皱皱巴巴的了，那凹凸不平的样子直接露出来很不体面，实在是得用外套挡一挡。 没办法了，他最后只能拿出小区超市买来的花露水，在衣服上喷了一喷，假装只是遭了蚊子咬，实则掩盖新衣服味道。好歹心里舒坦了，终于迈步走出了房门。 九溪的目的地是“特洛伊城”。 出发了。 到了小区门口，他坐进网约车，只是口头上对了一下目的地的名称，司机就点点头，不用看导航，熟门熟路地开了过去。 特洛伊城，听起来很怪，实际上是个商城的名字。它坐落于H市中心，在整个旅游城市里也算得上是远近闻名的网红打卡地点。 正式的外文名字其实是“Trolley”商城，取了个谐音“特洛伊城”，纯属是它老板的恶趣味。 Trolley，指的是商场的手推车，而这座奇怪商场的特色就是拥有种类繁多、品质优良的推车，购物的时候大人小孩都可以坐在手推车里被人推着逛。 九溪从网约车下到路边，一抬头望向那座宏伟的大楼，正好被照在那锃光瓦亮的招牌大字上的阳光闪了眼睛。 ——太智熄了这设计。 很显然，这商场的设计者并不用心，但九溪觉得有理由怀疑，商场老板的设计意图就是故意闪瞎顾客的狗眼，以此达到高调秀恩爱的目的，同时永久纪念他那死去的爱情。 九溪叹了口气。 这个讨人嫌的商场老板就是他爸爸。分明是个搞珠宝和化妆品的企业家，非要节外生枝地建个商场，也不开分店，也不赚钱，就在这时不时倒贴钱地维持营业，开得光彩照人的，全是因为这商场是二十多年前他爸爸哄mama开心的产物。 只可惜，先帝恋爱未半，而中道崩殂。商场建了没多久，mama就去世了，只留下这么个建筑屹立不倒，这些年来也就被他家当做玩具这么开了下来。 由于商场手推车业务颇具特色，且爸爸很舍得往里砸钱，倒也成了发展不错的大型商城。有他家自己的招牌牵头，汇聚了众多奢侈品牌，吸引着许多游客。 若非如此，九溪也不会冒险来这里。 他迈步走向商场的大门，脚步有点虚浮。 临近那座富丽的入口时，清冽的冷气扑面而来，他吞了口口水，嗓子干涩得很，心头总不踏实。 来到了自家开的商场——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里面总不至于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吧？ 门口有保安守着，好在没有什么严格的审查，只是穿着背心拖鞋或者持有管制刀具的人不能进而已。 九溪带上了渔夫帽和塑料墨镜，默默祈祷工作人员不要认出他。 结果很顺利，他低头走进商场，压根没人搭理他，直到他快步混入喧嚣的人群，他心跳才渐渐平息下来。 他打算买一盒茶叶。而在他认知中，H市线下卖茶叶最好的去处就是他家这座特洛伊城。这里的几个茶叶专柜，他熟悉而且信任，知道哪里卖的是最高档的龙井礼盒，虽然那些礼盒比不得他家里待客用的上六位数价格的茶叶，但日常送礼也已经足够了。 九溪手头就剩了这么最后的几千块，他预计全买茶叶用了，不必再留。 这个数额还是让他不太放心的，他不确定这个价位买到的茶叶是否配得上他送礼。 他兜里有一张印着美乐蒂的粉色卡片，是他作为商城少爷的会员卡。若是刷了那张卡，他就不用付钱，可这样就暴露了他的行踪，他不能用。 因此，他惴惴不安地走进了一间茶叶专柜，刻意拉低帽檐压低嗓子，向导购员象征性地询问了几句茶叶的品质，就根据他能付得起的价位，提了个六千八的礼盒离开。 买完，他感觉安心多了，站在那专柜门口，周身的空气都畅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