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算是约会
202x年6月1日。 九溪背着小旅行包，坐了三小时的大巴车，与江雨舟见到面。 原本与江雨舟同行旅游的朋友已经离开。他俩吃了点海鲜，下午才到旅游区海边散步，准备晚上打车去机场。 其实江雨舟晕机，但她永远喜欢坐飞机，因为她必须要买头等舱的票。她讨厌坐车时所有人坐在同样的车厢里。她也很少使用城市的交通系统，与九溪刚一见面，她就埋怨起九溪坐大巴的行为，说他如果肯多花几百块打个车，就能提前过来至少半小时。 九溪默默承受女友的娇蛮言行，扯了扯嘴角，就把话题引开。 他知道江雨舟为什么把旅行的最后一站定在舟山，因为H市和S市之间距离太近，只有高铁通行、没有飞机，而舟山这一小小的旅游城市有着距离S市最短的航线。 江雨舟情愿舍近求远，也要得到购买头等舱的资格——她说因为头等舱比较平稳，可以让她少受晕机折磨。即使她只要换种交通方式就可以完全不受折磨。 江雨舟穿着浅蓝紧身吊带和浅米色蕾丝开衫，一条单边高开叉的纯黑A字裙，露出到大腿的菱形渔网针织长筒袜，一双黑色中跟浅口鱼嘴凉鞋此时被九溪拎在手里，两人正走在青沙细腻柔软的沙滩上。 她背了一个镶嵌了钻石、碧玺和孔克珠的全球限量款粉色鳄鱼皮包，这是她旅游这几天都没从身上摘下来过的饰品。也是九溪前些天补送的生日礼物。九溪解释说这包购买运送过来颇费周章，但江雨舟已经心花怒放，根本不在意这点时间早晚了。看得出，她很喜欢这个礼物。 两人牵手走在海边，江雨舟走在靠海的一侧，一定要踩在海岸线左右。 九溪虽然不怎么踏进水里，鞋也湿了大半。 江雨舟显得很高兴，不停地聊她这几天的经历，要么就是赞叹景色、间或停下来拍些照片。 她注重游乐时的氛围和仪式感，和九溪找人迹稀少的海岸漫步，只谈玩耍的话题，享受约会时刻的恬静和浪漫。 九溪维持着礼貌的回应、淡淡地接话，心思却很难集中在聊天上，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海风温和而舒适，吹拂着同游异梦的情侣，时间稍纵即逝，还不到傍晚，两人就打车去往机场。 江雨舟早已订好了两人的机票，雷厉风行地办理好了她的行李箱托运，九溪只需要拿了登机牌坐下，跟着她安排的步调走。从过来机场的路上，到候机厅，江雨舟的话题变成关于她爸妈的奇闻轶事，九溪更没兴趣听了。 “你不会是因为要坐飞机才紧张吧？”登机前，江雨舟这样问道。 九溪的走神和疏离态度在女朋友的第六感里是藏无可藏的。因此他听出了江雨舟那点奚落之意。 实际上这是一种相当委婉的撒娇试探。 按照女友弯弯绕绕的心思，她说这话，好的一层意思，是在希望九溪是为了坐飞机之后见到她家长而紧张；坏的一层，则是在警醒九溪跟她在一起时不要因为别的事情走神。 “毕竟有20万分之一的殉情概率。”九溪有意无意地调笑道。顺带极为隐晦地挖苦了一下江雨舟对于飞机出行的执著，可惜她听不出这层意思。 正如江雨舟对男朋友每一丝冷淡情绪都明察秋毫，九溪也对女朋友从不直言的九曲心肠洞若观火。经历丰富的情场老手一向如此，几句话之间都有博弈。 好在起飞后，江雨舟就因为晕机而闭上了眼睛和嘴巴。九溪知道她难受，也不愿多说话来烦她，于是同样闭目养神。 登机的时刻已经是晚上七点左右。 九溪提前很久就把手机关机，不想被可能的消息打扰。 按照哥哥的说法，他爸爸此时应该已经在H市老家里等着他回家吃饭了。 九溪这个没太过脑子的逃避之行不算明智，今天没有回家，逃得了一时，事后哥哥肯定更加愤怒，爸爸也不会高兴。 九溪不觉得他哥哥会放任他不读书、也不去家里的公司。把他抓回去是迟早的事情。他知道这样的逃避不是长久之计，却仍然想尽力拖延与哥哥见面。 眼下的问题就是能拖到什么时候，以及江雨舟——九溪想过，在一部分情况下，江雨舟会成为他的挡箭牌，因为“受到女朋友邀请去对方家里做客”大概是哥哥能接受的离家借口。如果需要服软认错，跟女朋友出走，总比他自己出走要值得原谅。 但问题是，长时间待在江雨舟身边也是不行的——他可不想与一个注定分手的女朋友的家长打太多交道。而且他现在被切断了资金，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江雨舟，都不会让他长期当个吃软饭的人。 江雨舟还不知道他现在的处境。 九溪盘算了一下自己的资金情况，很惨，他的主要财产就是哥哥名下的那张随便刷的信用卡和两张银行卡，存款主要在那两张银行卡中，用了好些年了，因为他没想过哥哥会把他的卡停掉。 而他用自己名字办理的一张不怎么用的银行卡，除去今天的花费，里面只剩很久之前存的七万多块钱。 要不是江雨舟觉得去S市应尽地主之谊，把大部分的花费都包揽了，九溪真要连个飞机票钱都开始心疼了。 他虽然日常也时常捡便宜货买给自己，实际上却不懂七万块究竟能省吃俭用过多久。 他在高中时就是月消费上七位数的消费水平，对于七万块应该如何满足日常生活需要，实在是不太有概念。 七万多的存款在往常只够他买一身衣服——虽然他日常穿的很多是他胡乱网购的一些百元货。 他对几百块钱一件的衣服，印象是：社会福利性质的物品，穿起来很有趣。 曾经他穿过一身自认为款式很新潮漂亮、不输大牌的廉价衣服去见了哥哥，不知怎么就被对方看穿了衣服的价位，被好一通数落，说他不修边幅、不成体统。于是他更爱在私下穿这些便宜东西了。 话回到现在，九溪手里是五位数的钱，江雨舟买张机票却要四位数，让他有些心惊。 九溪对于他被切断了资金后一天需要花多少钱，是没有太明确的概念的。他想到很多自己之前很少会注意的开支，衣、食、住、行，样样都要用钱。尤其是食和住这两方面，他或许可以不买新衣服也不出门，但他没法只吃白饭、住桥洞——实际上他不确定能维持自己生活、又不至于过得太糟的平衡点究竟怎么达到。 假设的情况下，哥哥没有找上他，但九溪维持着没有资金来源的状况，走无路、投无门，到了下个月，他会在哪里，干什么？ 他觉得思绪里一团混沌，很难看到未来。 他哥哥正是知道九溪没了收入就会难以正常生活，九溪可以投靠的人也不多，这样一来，他就只能乖乖地回家，按照哥哥的想法去读书深造了。 但哥哥算漏了一件事——九溪怀里还揣着一张没兑奖的百万彩票。 按照他以前的消费水平，这笔钱能维持他一个月；事到如今，应该能维持更久时间，至少能在研究生开学之前让九溪独自生活。他把这张彩票作为了底牌，不能轻易花掉。 他手里还有一把巴博斯的车钥匙。但是只有钥匙。 恼人的是，车的本体停在老家车库里，他总不能回家把车偷出来卖掉。 此外，还有另一件不确定因素：毌天枢。 九溪思考到这一点时，江雨舟难受地呻吟了几声，而后睁开眼睛，喝了点水压下不适感。飞机刚进入平稳阶段，让她似乎有了正常说话和活动的精神。 “七点多了吧，”她虚弱地说，“回S市第一顿饭……下了飞机我们就去吃JeanGeorges……我好饿……今晚就在外滩逛逛，不回浦东了。” 九溪轻咳了一下：“我没穿正装。” 他出来玩，当然是穿了短袖和休闲裤。这类法餐厅基本都会要求男士穿正装，女士只要穿得漂亮就好。九溪最不爱在吃饭的时候还要西装革履的、把衬衫扣到最上面一颗。 江雨舟一个白眼冲他翻了过来：“……我忘了。那也不要紧，待会儿随便买一套换上好了。我说你……是打算明天就回H市吗？怎么连套衣服也不带？” 九溪也不知道自己多久之后会回去，但愿他不是在大街上被哥哥追捕回去的。 九溪问：“你爸妈呢？今天不跟家人团聚吗？” 江雨舟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我跟他们说我明天晚上才到S市。今天只有我们两个人玩。” “你订酒店了？” “Peninsula，特级豪华江景套间。您可愿意下榻吗？我的太子爷。” 九溪默默地咽了一口口水。他不清楚大众日常开销标准，但对于江雨舟提到的这类酒店价格还是足够了解的。江雨舟提出的房间类型还不是最贵的一类，但他的存款仅够他们在这里住一个星期，并且每天只能吃免费提供的水果。 这趟航线飞行时间不到一小时，除去起降过程，中间几乎没多远的平稳航程。江雨舟很快就又痛苦地靠在椅背上休息，不愿讲话。 九溪望着舷窗外暗沉下来的天空，复又思考心事。 大约两周前，毌天枢告诉他的联系方式中，有几个时间段和一个位于H市的地址。这表明如果九溪要去跟毌天枢见面，就得回H市去。 但这是一个从头到尾都让人迷惑的事情，九溪根本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只存在于梦里和手机里的人是谁。 他想，目前主要的疑点有三：寻根究底，毌天枢是谁？出于什么原因联系他？她所谓的“救”——好像能让他换种生活——具体又是什么？ 每个问题都很致命。活在现实世界里，没有多少人会轻信一个陌生人是什么异世界的使者，不然他就是精神病或者傻子了。 按照毌天枢的消息，因为他九溪是什么被神选中的人，所以毌天枢要把他带去他应该去的地方。看到了这样莫名其妙的说法，九溪就知道在跟毌天枢见面交流详情之前是问不出什么真实有效的信息了。 这人神神秘秘、疯疯癫癫的，偏偏被九溪梦到，又在九溪内心日渐痛苦枯竭的时候出现，若非如此，九溪也不会对她抱有一丝幻想。 九溪心想，万一过段时间真的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被哥哥抓去读书工作二选一，就可以联系毌天枢碰碰运气……至少，毌天枢做东，请他吃顿饭，他也可以多活一天。 飞机落地了。刚才还恹恹不振的江雨舟一嗅到S市的夜风，就打起了精神。 两人很快到了外滩，就近买了衣服给九溪换上。江雨舟执意为他挑选套装并买单，甚至连换洗的贴身衣物都多买了几件送去酒店。九溪知道女友此举并非看破了他已经没钱，而是想彰显一下地主的豪爽，但不管怎么说，总归是解决了九溪的一点难处，他有些许感激之意。 用餐过程很平淡，两人按照店内的节奏缓慢地进食，中间谈论了每个菜品的风味和几种酒的话题。 九溪并不喜欢法餐的味道，但做做样子还是可以的，这都要得益于从小他哥哥给他的魔鬼教育，要是在餐桌上有什么不合规矩的言行举止，必然少不得一顿揍。 江雨舟的进餐习惯则比较随意。 但这没关系，女士的举手投足总是优雅的，即使稍有失误也算可爱。 她谈起爸妈的口味，说她爸爸最喜欢雪莉酒。 这类聊天就是明确暗示九溪以后的送礼物参考了，但九溪左耳进右耳出，像是没听懂一般把话题抛回去，闲聊说他哥哥就只喜欢贵腐和晩采，要超级甜的才行。 “喝多了那种腐坏葡萄做的酒，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发生变异？” 九溪“风趣”地说道。这就是所谓上流社会“优雅的幽默”了，其实就是讲一些根本不好笑的笑话，然后大家就乐起来，笑得像是在演戏。九溪擅长又讨厌这一套。 按照江雨舟的说法，她爸妈从不允许她把外地男朋友介绍给家里人——但九溪是个例外。原因无需多言。 九溪表面的云淡风轻之下是一阵紧张：如果明天要见到江雨舟的家长，他或许得送点礼物才行——可这送什么好？ 他拥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家里给的。想要脱离他的家，他就变得一无所有。因此，家对于他来说是可怕的。 一个王子被从皇宫里赶出来之后要怎么生活？贾府没落之后宝玉也只能出家。 拥有的一切由别人赠与，等到有一天作为支撑的家业倒了，他不是只能陪葬吗？彼时他不再有物质生活来源，精神生活也被消磨殆尽，怎么办？ 对于他来说，送给江雨舟那样百万元的一个包并没有价值。因为他可以轻松买下，也因为它并不实用——在乱世里，没人需要奢侈品，而九溪需要比平常人落后很多年地开始学习基础生活技能。他脑子里的奢侈品知识没有用处，那些他反感却不得不死记硬背的商业理论，因为他不想从事相关工作，所以也统统作废。 九溪想的这些在常人眼里都是无稽之谈。因为他家已经富了不止两代人，且还在上升期，因为爸爸和哥哥两人的精明，雄厚的家底是不会被轻易掏空的，近百年的牌子也不会轻易倒下。 他只是觉得这些和他无关，除去亲人和家业，他现在只是一个没本事、成绩差、各方面也不出众的人。 结账时，九溪刷掉了小几千块钱，觉得还算能接受。江雨舟没跟他抢着付账，她虽觉得自己在这是地主，却觉得她男朋友承担饭钱天经地义。 餐后，江雨舟挽着他的手臂在外滩兜风，九溪脸上一向没太多情绪起伏，此时心里却在打鼓。如果江雨舟提出去商场里的奢侈品专柜，看上了什么贵价东西，那他就要面临窘境了。 好在江雨舟没有。沿着江边走了没多远，她就说今天已经逛得太累了，要回酒店休息。九溪当然应允。 江景夜色。 当他只穿一条短裤靠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端着酒杯眺望东方明珠的灯光时，江雨舟正在浴室洗澡。 . 这一夜，在H市的组长正在家里读《Investments》。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亮起的来电通知上是两个大字：九曜。 他叹了一口气。 “喂，曜哥……” “九溪还在你那里？” 电话里低沉浑厚的声音急迫地截住他的话，发问道。 “没有。”组长简短地回答，同时烦闷地掐了一下眉心。 另一头的男低音顿了一下，紧接着，又用命令式的口吻说道：“让他出来跟我走，我的车停在你家门口了。” 组长用深沉的呼吸维持着平静的语气：“曜哥，他真的不在我家，你可以上楼来看。他今早刚走的。” “今早刚走！”九曜低吼起来了，“他……难道没告诉你，我让他今晚回家来跟我爸见面？他走去哪儿了？” 组长沉默了片刻，手指抚上一旁装着冰伏特加的青绿色切子杯。说道：“你家的事，没跟我说。他去S市了，跟江雨舟一起。” “S市！他没事跑S市去干什么？江雨舟，那是谁啊？” “他现在的女朋友。是S市人。” “啊？奇了怪了，过年的时候我爸让他俩一起旅游的那个法国模特呢？” 小区的路边，停着一辆通体黑色的布加迪，惹得不少过路人纷纷侧目。 驾驶座上是一个穿着深灰色Cifonelli西装的男人，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五官和九溪相似，面容却比九溪多了锐意进取、成熟和狠辣。 布加迪车窗滤过的路灯光芒照在他脸上，却为他增添了几分阴鸷。 “我哪知道，半年前了。需要我提醒你吗，他今年换三个女朋友都是我们学校的普通女同学。” “真要命这混球……”九曜愤怒地“哼”了一声，气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地从电话里传了过去。 缓了一下，九曜又说道：“我要上去确认一眼。你给我开门，别惊动阿姨。” “来吧。欢迎。” . 半岛酒店的落地窗前，笑意盈盈的江雨舟从背后走近九溪，发梢还有些潮湿，身上只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浴袍。 她翩然停在九溪身侧，本以为九溪在欣赏夜景，探身去看时，才发现他低着头，神情专注地——在玩手机上的2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