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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不堪回首

    走过七曲八折的回廊,穿过富丽装饰的庭院,柳承风一行人由白渲在前头领路,来到了陶府会客的大堂。

    大堂内当首的是两把太师椅,当中放着张花梨木大案。堂下左右两列置有客椅,俩俩相依,列座后头两面漆架上垒着各式名卷法帖,笔筒宝砚。堂内焚香,淡淡的檀木香更衬古朴。

    陶员外早已经在大堂中高座候着,脸上早已恢复以往神色,全然不复昨日失态模样,只是红肿的眼睛仍然未消。

    柳承风他们见到主人家已经是早早在等候他们,连忙赶了进来,各自都为自己的失礼感到歉意。陶员外陶鼎笑盈盈地说道:“无妨无妨,都言四海之内皆兄弟,既是兄弟,随性点也是无碍的。”接着又道:“各位昨日可是睡得安生?”

    在来之前,关佺私底下便对向士提及,会不会有人将他们昨夜的丑态告知陶鼎,此次相见不知道是否会问罪于他二人。故而在陶鼎问出这句话时,关佺与向士坐立难安,双双低头不语。他们二人的异样神色落在了陶鼎眼中却是另一番意味,陶鼎关切问道:“怎么?可是府上有人怠慢了?”

    柳承风见状连忙应道:“贵府招待周全,昨夜酣睡甜美,可还真是多谢陶员外之款待!”

    陶鼎合掌笑道:“如此就好!老夫早些年走江湖的日子,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知晓个中痛楚。所以这些年安定下来后,置办宅院,也给往来江湖客寻个落脚处,算是积德多结善缘。”

    柳承风笑道:“陶员外大善也!我等一路走来,员外善名远扬,无人不提员外善举美德,实在是钦佩不已!我们也是得了好友相荐,前来相投,若多有打搅,还望员外原谅则个!”

    “与华平县向家庄人称‘小冯夷’的向少庄主大义相比,老夫不过小善,其人实乃大善!”陶鼎将眼神落定在向士身上,见他生疑困惑,连忙说道,“华平县县尉陈虎差快马,赍手信前来,前日才至府上,提及这几日向少庄主也许会落脚庄上,昨日余光瞥见众位风尘仆仆,气度不凡,便料定是从向家庄而来的。而素闻向少庄主豪侠尚义,疏财慷慨,颇有伯桃遗风,老夫可是神交已久。所幸今时相见,果真气宇轩昂,一副少年英雄模样!”

    放下心来的向士起身推辞道:“承蒙员外厚爱,少游实不敢当。”

    仆人在陶鼎的旨意下给众人又换了新茶,陶鼎用末指指尖点了下茶温,他捧茶道:“若非老夫肝病缠身,定是要与诸君痛饮三千杯!而今权且以茶代酒,各位还莫要嫌弃!”

    “哪里哪里!”

    众人不敢怠慢,看到陶鼎仰头饮茶,纷纷效其送茶入喉。茶是清泉水泡的,入喉清香。

    陶鼎与众人闲谈了起来,见他这般热情好客,他们也就丝毫没有什么忌讳,有问必答,心底的拘谨就此烟消云散。

    在得知向家庄被贼人攻破后,陶鼎火冒三丈,痛斥贼人猖狂无章。又听官贼勾结,更是直言县令朱思所为人神共愤,若是遭落在他的手中,定令他万箭穿心!那副共情的神色,就好像是自家庄园惨遭攻破一样。

    各自都愤慨嗟怨了一会儿,口干舌燥,仆人又添新茶。陶鼎此刻话锋一转,掩面泣道:“区区数十人便敢上攻贼寨,此等气概令人钦佩不已!若是老夫庄内有如此猛士相助,何以至如今地步呐!”

    话罢,陶鼎喟叹不住,欲言又止,堂中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还是柳世忠出言问道:“员外何故唉声叹气,莫不是家中遭遇甚变故?”

    陶鼎道:“各位有所不知,近日老夫家中尽遭贼人惊扰,又苦府中未有扛鼎能士,只得任由摆布,苦不堪言。天杀的贼人频频索要钱财,然郡县上头又因运河事由加收赋税,本便入不敷出,贼人又扬言要杀尽陶府家人!故这几日我与夫人食不知味,寝不遑安,夫人身子骨弱,遭不住日夜惊吓,这才害了病!”

    话罢,陶鼎复又长叹不已,众人若有所思,柳承风自觉疑惑,问道:“可我听闻此地民风淳朴,鲜有匪患,不知这伙儿贼人自哪里而来?却又因何寻上员外呢?”

    陶鼎回答道:“上乐县确实因其贫瘠未生贼人,然而前几月忽然从他地逃来几拨溃散贼匪,合作一团。而不知从何处得知老夫府中颇有些财粮,这才强索钱财。”

    柳世忠接着话茬问道:“为何不报官呢?”

    这一问显然是陶鼎没有想到的,只见他脸上悲痛转为诧异,而后又变化惊恐神色,翕动嘴唇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口干舌燥的他连忙喝了口茶水。

    正当众人疑惑他为何这般变了神色时,门口传来柔弱的女子声音:“老爷,事已至此,又何必藏着掖着,竟是有求于人,当是全盘托出才好!”

    回首看向门口,只见位体态轻盈的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而来,其人若青莲,轻施粉黛的脸上尽显疲态,仍不掩萃春山之秀眉。身上披了件素色薄裘,也盖不住出尘之姿,端得是美貌倾城。想来此人便是陶府中的小夫人。

    想必陶鼎断然是对小夫人喜爱得紧张,否则他也不会一见到小夫人,就全无在柳承风他们交谈时的泰然自若,他连忙起身来到小夫人身旁,嘟囔了句“身子骨不好,哪能下地”的抱怨话。陶鼎替过侍女,亲自扶着小夫人往主座落位,自己则毫无大家威严地立在一旁,看得旁人目瞪口呆。

    小夫人扫过堂中人的脸庞,轻声道:“舍身唤作吉瑶,见过各位好汉。老爷性子温和宽厚,自然腼腆不善言,也羞于出口求人。实不相瞒,老爷前日得陈县尉手信,便与我打算请各位相助平定贼患,贼人从何而来想必老爷简单告与各位过了,只不过其中渊源,老爷恐于名声,未告诉各位。”

    接着,吉瑶转头望向陶鼎,眼盈盈若秋水:“老爷,以往的错事无人会怪罪你,只要当下心怀善念就好。堂中好汉皆是性情中人,料想也不会归罪人之一念过失。”

    听着自家小夫人温柔的劝诫,陶鼎闭上了眼睛,点点头答应了,将尘封已久、不堪回首的往事诉诸今人:“也罢,有些做过的事儿,哪怕你再努力尝试不想起,仍然不能否认它的发生。确确实实做过的事,却束之高阁,不敢亮于清明,那还算什么男人!”

    陶鼎缓缓说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人们也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谈官色变。

    原来这伙儿来到上乐县的贼人与陶鼎在二三十年前便已经相识,只不过与如今的境地不同的是,那时候陶鼎还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老一辈的清江郡人都熟知“青匪”的名号。

    所谓青匪,打得是“替青天行道”的旗号,专干的是劫难百姓的活当,还与数不清的搀行夺市、欺男霸女的乡绅恶官暗地里勾结。彼时满腔热血的陶鼎并未觉得青匪此举有甚不妥,知道能够贪图享乐便知足不已。甚至一度还以自己身处青匪为豪,昂头享受平民百姓对于他们的惊恐畏惧。

    那时清江郡内无人不谈“青匪”色变,匪帮势头日趋盛起,陶鼎自然乐享其中。

    世事轮转变化,沧海桑田。与青匪勾结交易的大小官员相继落马,腐败成风的清江郡来了场彻彻底底的清洗重整,由皇上选核钦点派遣正直清廉的官员赴任,整顿清江郡糜烂风气。

    各级官员赴任以来,走访坊间,体察民情,又设“稽查衙”接受民众私举审查(稽查衙后因各种原因被废除),据说当时各地的豪强贵族终日闭门不见客,纷纷令下人搭棚施粥,修桥建路,只求稽查衙内没有自己的名字。而有些不长眼的重拾旧招,私底下送与官员银两,后果可想而知,以“行贿罪”尽数没收家产充公,府中人皆收押牢狱。

    清江郡风云突变,青匪自然也不好受。

    青匪匪首初闻新官上任嗤之以鼻,他觉得千百黄金定然能够暗地里收买,井水不犯河水,没有太当回事。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青匪们傻了眼。

    忍受欺压太久的百姓们见新来的官员们个个都是实打实的清官,油水不进,处处为民请命行事,所做肃清之事有目共睹。于是有些胆大的人联合起乡里乡亲,到稽查衙递交《剿青匪万人书》,共计一万三千余人署名画押请愿,瞬时间引起了高度重视。

    在了解青匪的所作所为后,新任郡守连夜点兵,直逼青匪寨。除去官兵外,还有数千民兵跟随。

    青匪寨中还温存于美人梦乡中的匪首被寨中巡查唤起,本欲发怒,却听来报大军逼近,慌忙间披甲穿靴,召集贼众。

    寨外无边无尽的人头让他看得头皮发麻,月光洒在盔甲上清冷的光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忘记了发号施令。

    而他仍然坚信这只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年头,讨贼不讨好,谁愿意干这些脏活累活,还不如在府中逍遥自在来得快活。这些年的经历告诉他,无官不贪无商不jian,如果不能收买他,那一定是你开的价钱太少。

    他并不知道的是,世上绝非只有贪官。有一种人是绝对不为钱财所动,那便是有气节的人。

    还没有等匪首喊话,便已坠马倒地。一支箭射穿他的头颅。

    他至死都不能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匪首丧命,贼众自然也无心恋战,慌乱四窜。

    按理说,贼匪应当收押充军,不能够肆意绞杀。然新郡守甚至民怒如山不可撼动,对他们围杀青匪的行为充耳不闻,还暗里吩咐官兵看好他们切勿被贼人所伤。

    曾经飞扬跋扈的青匪,如今变为过街老鼠。

    彼时的陶鼎赫然已是青匪的小头领,然而面对现时乱象,这个曾经让他引以为豪的身份头衔如街边草芥。他疯狂逃避追杀,躲在了寨中库房内,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直到天际泛白,喊杀声才渐渐消止,心中积压多年的怒火发泄殆尽的民众们精疲力尽,由官员护送下山,其余官兵负责扫清余匪,清点赃财。

    那时候的陶鼎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如若还能够活下去,切记牢记一件事:莫兴恶念,与民为善!”

    兴许是老天给了他从善的一次机会,陶鼎活着走出了青匪寨。他再不会轻视于平民,当初的教训让他知道,百姓或许会畏于强威,或许会苦于生活而忍气吞声,可当他们合众一念,力量绝是可颠覆一切的。于是靠着积累的财富,他摇身一变成为上乐县的乐善公陶员外。

    话说到这,本来脸上还是充满笑意的陶鼎转而长叹口气,说道:“如果一直这样平静下去就好了……可是老天有眼,人一旦做过坏事,终究是会遭报应的。当时青匪中有个唤作胥牛的小头目与我相交甚好,每次我二人都是结伴出寨打家劫舍,没有想到现如今他单打独斗,却是来劫我的舍!唉,这是何等的讽刺!”

    小夫人吉瑶拉起陶鼎的手,将脸贴在他的手背上,满眼都是心疼,她啜泣了起来:“那贼人胥牛扬言说,三日内要杀进陶府,若是见着人一个都不放过,让老爷限时弃府离去,否则要令他遭殃下了地狱!我家老爷早年间年轻气盛确实是做了天道不容的事情,然佛家有言‘作恶之人弃恶从善,即可立地成佛’。这些年来老爷为上乐县百姓呕心沥血,广结善缘,虽然不能够弥补曾经的过错,但何至沦落于此下场!”

    柳世忠闻言笑道:“陶员外的作为,与那些和青匪勾结欺压百姓的清江郡乡绅土豪又有何异呢?”

    陶鼎一愣,说道:“他们只不过是为了讨好百姓,以免清官稽查。”

    柳世忠道:“那么陶员外难道不是与其如出一辙吗?前祸于民,今惧于民;心有不安,于是亲民。”

    堂中各人都投来惊诧讶异的目光,柳承风侧俯着身子低语道:“大哥!你这是作甚!人家好意收留我们,为何要出言诋毁人家!”

    柳世忠“嗤”地一笑,这些年官场中的奇闻趣事让他晓得了一个道理,那些个空口说要忧国忧民的臣子,更多的只是忧虑自己的铁饭碗。他们从来不会以德理服众,而是利用民众的敬畏保持自己的统治话语权。更聪明些的,也只是取大利而用小民也!

    所以落在他眼里的陶鼎的善行压根不能够称作为纯粹的,称之为诚惶诚恐的无可奈何才好。

    不过他又想起了上乐县的人在提及陶员外之名时,脸上露出来由衷的钦佩,那是打心底地敬畏。他们总是这么可爱,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给予些小利小恵,就会肝胆涂地地称颂赞美,全然忘却钱财本便是他们的。

    志不在为官的柳世忠却有颗为民cao劳的心,照着同僚的话来说便是:“此人愚钝至极,岂不知初春细雨难没盛夏烈焰。”

    对这些讥讽嘲弄的话语,柳世忠不过置之一笑。为官者,大也好,小也罢,当见素抱朴,敦厚为民,方为廉官。官场数年所见,方知鲜有人能做到。

    然柳世忠始终不卑不亢,为民请命。

    所以当吉瑶心疼陶鼎如今的境遇,为其所谓的不公捶胸顿足时,柳世忠出于本能站在未晓全貌的百姓的立场上,对其所为深感不屑。反倒是觉得故事中的那些清廉正直的官员们才值得敬佩,听陶鼎所言,清江郡安平复繁荣后,这些官员接二连三都被调走,接任的又是些有些不齿行径的官员,这才着实令人感慨寒心。

    不过想想,哪怕是陶鼎的善行出于内心愧疚敬畏也好,还是真心实意也罢,他终究还是造福一方百姓,上乐县百姓也对其拥戴有加,倘若身败名裂,于陶鼎于百姓而言,都是难堪的局面。

    至此,柳世忠才装作诚惶诚恐地模样说道:“唉呀!言多必失,言多必失!柳某口无遮拦,说错了些话,还望员外宽恕则个!”

    给了台阶当然要下,陶鼎干咳了几声说道:“哪里哪里,柳兄快人快语,无妨无妨!”

    众人都松了口气,堂中气氛有所缓和。

    其实大家心里头都跟明镜似的,知道陶鼎请他们来是要做什么,无非是瞧上了他们过人功夫,想要借力抵御青匪余党。然而陶鼎实在是拉不下这个脸说出口来,自己与他们不过一面之缘,又如何能够令他们出入生死呢!

    见到自家丈夫这般纠结,吉瑶咬了咬牙,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这次请各位好汉齐聚一堂,实在是有要事相托。贼人胥牛不日便要来庄,妾身还望各位豪杰相帮则个!事出唐突,各位不愿也在情理之中,妾身也是能够理解的。”

    吃了人家的,住着人家里,昨夜又差点闹事,这个忙若是吉瑶最终也没有提出来,想必柳承风他们也会主动揽在身上的。

    见到柳承风他们各自都点点头应承了下来,陶鼎松了口气,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下了地。

    柳承风思索了一番后问道:“可不知道柳员外家里可有壮士随我等前往攻匪?”

    陶鼎愣神道:“我只想着抵御胥牛的进攻,一干护院手脚上也有些功夫,并未招募壮汉,也不曾有进攻的想法。”

    柳承风摇头说道:“出奇制胜乃是兵家常道,坐以待毙实是愚人之法!他胥牛与员外相识已久,扬言要来攻庄,必是料定员外往常以守势居多,大概率不会有防守举措。若是乘机袭击,挫其锐气,令其元气大伤,想来胥牛也不敢前来攻庄!”

    旁边的柳世忠补充说道:“况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若在上乐县中大动干戈,误伤了百姓,传出了风声,陶员外的日子也难过得紧呐!”

    暗自琢磨了一会儿的陶鼎心想他们说的也对,弯腰与吉瑶低声商量着。而后直起腰来,说道:“柳兄弟说的在理!我这便吩咐下人贴榜告示,召集县中能人前来相助!”

    柳承风点了点头,提醒说道:“员外要记得,榜中应当写着理由是:上山猎虎熊!”

    恍然大悟的陶鼎拱手谢道:“多谢柳兄提醒!”

    几人又闲谈了几句,陶鼎恭敬地请他们移步宴客厅,自己则是吩咐下人张罗好酒好菜。

    在离开大堂时,向士见到小夫人提着裙摆,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去,瞅准机会将孤身的陶鼎拉倒一旁,弄得陶鼎一头雾水。向士低语问道:“员外,我在街上见你呵斥令郎,看起来很严厉,实则另有缘故吧?”

    陶鼎一愣,心想这个小冯夷倒也真是心细,他笑着将实情托出:“胥牛来势汹汹,而子玉又好斗非常,若是留他在家中知晓这件事,必然会沉不住气,甚至会独身前往挑战青匪!所以老夫才会出此下策,逼他离去,也是为了保护他呐!”

    “令郎武艺可好?”

    “不过是花拳绣腿罢了!”

    “昨日见他在街上与那猎户斗殴,身姿矫健如游龙,拳风阵阵,颇是威风!就连我那世龙兄弟也说没什么把握胜过他!”

    “少游兄谬赞了!犬子武艺不精,哪能同武圣后人相提并论!”

    向士眯起了眼睛,忽转话锋说道:“令郎浑身好功夫,员外难道……”

    陶鼎打断了他的话:“老夫晓得少游兄的意思。只不过犬子脾气倔犟,负气出走是拉也拉不回的!老夫原本是想打算此间事了,再去寻他阐明缘由的!”

    向士道:“员外可知道,有时候啊,父子间积怨越久,便越难化开。”

    他心中此刻想的是父亲临终前怒目圆睁的场景。

    阴阳两道,有些误会是怎么也解不开了的。

    这给向士留下了终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