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怪果(三)
“两份咖啡,培根,煎蛋,马铃薯饼。”在胖服务员来得及抱怨之前,那矮个的亚洲人迅速点出两美元纸钞,用食指和中指压在柜台上推向她,“不用找了。” 不知是他流利的英语还是阔绰的小费说服了后者。服务员最后打量了两个亚洲人一眼,又看似不经意地瞥了眼有色人种就餐区,却没有明言拒绝二人的点单,只是转身朝后厨走去。 半晌,咸松饼餐馆中的一切重回正常——至少表面上如此。在两个亚洲人背后还是不乏指指点点和排外的交头接耳声,可没有人公然与二人对峙。 除了坐在柜台边高脚凳上、浑身布满瘢痕的那个老头。 此时,他把叠好的报纸放在一边、侧身面向两个亚洲人的方向,又隐蔽地冲伊诺克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你们是哪里人?”他以过于友好的语调问道。 “波士顿。我们是路桥公司的人。”在他身旁,高个儿的那个亚洲人平和地答道,一边用两只手拢住咖啡杯。 尽管他一脸严肃,老头却像是他说了个不大好笑的笑话一样,奉陪着干笑了两声。 “这我知道了,可你们‘实际’是哪里人?”他像下套一样继续问道,却又好像毫不自觉。 “老家伙,这跟你有什么干系?”矮个的亚洲人歪了歪头,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道,用词却并不客气。 老头露出困惑的表情。在他回过味之前,那高个儿又赶紧开口圆场。 “中国。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我们的故乡在中国。”他和善地答道,一边用眼神示意他的同伴——卡座那头,一个过于热心的旁听者站起身、朝着柜台的方向走来。见冲突并没有激化,他不乏遗憾地变了路线、朝厕所的方向走去。 “我看你们不像中国人。——说话口音也不像。”老头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拽着自己的胡须。 “我看你们像偷渡来的古巴人。”半晌,他好像终于下了结论,兀自点着头评价道。 矮个儿的那家伙挽起衬衫袖子,一声不吭地把两肘撑在餐厅柜台上,两手交叠。 “你既然不信,一开始又何必问我们呢?”半晌,他带着一股子不祥的平静,反问那老头道,“你一辈子见过几个华人,老家伙?” 老头还没来得及回答,高个儿的亚洲人却突然下意识地侧过身,堵在了两人之间。 “这是谁?”他冷不丁打岔道,一边看向老头撇在一边的报纸——头版封面上那个血rou模糊的人影此时正卡在半截吃剩下的华夫饼和冷掉的咖啡之间。 “你不知道山姆·霍斯?”伊诺克终于找到机会插话,可他激动而尖细的嗓音只招来了其余三人不悦的视线。 “不值一提——一介鼠辈罢了。”老头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狗娘养的渣滓,该杀千刀的黑鬼。” “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 伊诺克刚起了个头,却迅速被重新从厕所回来的那人义愤填膺地盖过了——那是个蓄了一脸棕色络腮胡、穿连体牛仔裤的家伙。 “这就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牲!”他边说边倚靠在了老头一侧的柜台上,“我认识他的雇主——一个公平正直、虔诚善良的乡下好人。你知道这黑鬼做了什么吗?他拿斧子生生把克兰福德劈成了两半,又在他咽气之前,在他面前玷污了他的老婆、折磨了他襁褓中的婴孩!这样的人就该杀鸡儆猴,给其他潜伏在暗中的恶人树个榜样!” 高个儿的亚洲人将信将疑地盯着他。 “这么严重的罪行,法院和警署的人难道没有作为吗?” 那人只是冷哼一声。 “法院和警署都被渗透了,你知道吗?” “被谁渗透了?”那高个儿越听越迷惑。 “像你一样的北方佬。”络腮胡的大汉又哼了一声,“南北战争之后,争先恐后来分吃尸体的秃鹫,随时想要干涉我们的内部事务,消解南方固有的传统和美德。” “......你对美德的定义恐怕有点宽泛。” 听见高个儿的评论,老头和络腮胡亦同时现出困惑的表情。 “有什么奇怪的呢?这事实在不难理解。”半晌,矮个儿的亚洲人冲他的同伴解释道,嘴角挂着点若有若无的嘲弄,“如果你的目的是杀一儆百,你是情愿让那倒霉蛋烂在大牢里、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独自死去,还是弄个大阵仗、以最骇人听闻的手法将他公开处刑?” “公开处刑,又是要给谁看呢?”他的同伴迷惑不减,继续问道。
“是啊,这才是重点。”矮个儿起身、擅自拿起那份报纸,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中国人。”在他对面,那个大块头的络腮胡淡淡地说道,“你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却丝毫不吝评价。” “‘愤怒的群众武装起来,不顾治安官与法官的劝阻,携枪将押送途中的霍斯截下。二十一日早些时候,罪人终于被绳之以法、吊死在格林维尔镇外,作案者身份不祥。’”后者没有理会,只是将头版照片下的一行描述朗声念了出来,又用一只手掸了掸纸面,“‘身份不祥’——要我看,这就是个笑话。照片上站在霍斯尸体身后的这帮人,哪一个掩住了脸孔?” “你觉得我们应该供出伸张正义的英雄?” “英雄?”矮个儿华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就在二人之间火药味越来越浓的时候,却突然听见旁边一声惊叫—— 两人回头,只见始终插不上话的伊诺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这时,他已经偷偷溜到了高个儿亚洲人的背后,在众人突如其来的关注之下憋得满脸通红。与此同时,高个儿正捂着自己后脑勺,又恼又莫名其妙地瞪着伊诺克。 “他没有发辫——”伊诺克慌忙辩解道,“我就想看看,他是不是把辫子藏在衬衣领子下边了......” “够了!”大喊声传来,却不是两个中国人发出的——餐馆的胖服务员此时把手里的餐盘往桌台上一甩,用尽全身力气冲柜台边上的一群人吼道。 “你们两个,给我滚。”她伸出手,示意柜台边的两个中国人,又飞快指向还在落雨的门外,“我们不欢迎蓄意滋事的顾客!” “你说我们?”高个儿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不管怎么说,你还没把早餐给我们——” 他那简直算不得抗议的抗议撞上了磐石。女服务员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丝毫不给两个华人任何辩解的余地,只是生硬地指向门口。 “罢了,李炘。”最后,矮个儿叹了口气,拍了拍他同伴的肩膀,率先朝门外走去。 半分钟后,后者才回过神来,披上外套,随他离开了咸松饼餐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