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狭间(十八)
“你要向谁复仇?”李炘终于控制住情绪、站稳脚跟后,忍不住脱口问道。 投影中的男人突然住口,像是终于发现了李炘的存在一样,死死地盯着他看。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完全沉入地平线之下,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头灯散发出一束清白色的冷光。 此刻,这光束只完全照亮了男人的半边身体。他的脸颊以鼻梁为分界线,一侧在强光下显得棱角分明,而另一半则渐渐褪色,很快变成了没有景深的暗影。 僵持几秒后,他突然行动了。 眨眼功夫,男人以李炘为轴心、迅速把身体完全旋进头灯的光照范围内。紧接着,他朝着光线的方向伸出手,做出攀住缆绳一般的姿势。 男人仿佛正依靠光照的力量,把自己从影子的国度一步步拉入现实世界中来—— 李炘没有再看下去。他迅速扭过头、让人影跌出光照的范围,朝前飞奔起来。 可影子遵循的是与常人完全不同的逻辑。李炘跑了两步,只见男人像钟表的指针一样飞快地摆进光线范围,再次试图挣脱重力、从倒影中冒头——首先是他的指尖,继而整只惨白的右臂都从地面探了出来,像一朵形状诡异的巨型兰花。 李炘紧急更换方向,可这次男人早已有所预料—— 他突然蹲下、缩进光照范围、用探出地表的那只手抓住了李炘的小腿。 后者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维持着近似单膝下跪的姿势,右脚在前,又突然感觉自己的左腿猛地下沉。当李炘下意识地回头看时,却发现男人正企图把自己拖下水——那人带着一种有条不紊的冷酷,正一边把自己的左侧身体抵出地表,一边借力收回右手,连带着把李炘的左脚也拽进了属于影子的那个平面。 李炘看见自己的脚在地表突然拐了个弯、像被不同的光线传播介质给折射了一样变得扁平,突然恐慌暴起。就在男人的脑袋也渐渐探出地面的时候,他一拳砸向地面、正中男人的左眼。 影子里的男人吃痛、手头一松,重新滑进平面中。李炘因而得以拔出脚——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他像起跑一样弹射出去近十来米。 可这依然不管用。不过一瞬间,影中男人再次旋进了光线之中,虽然一边眼眶已经青肿,却仍旧面无表情、锲而不舍地再次试图钻出地面来。 就在李炘绝望地企图再一次掉转方向之际,大幅的动作让衣兜里的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是那块黄铜怀表。 恐惧心到了极点的时候,一切看起来都像慢动作一样。 李炘眼睁睁地看着那怀表被惯性抛向空中、又极其迟缓地向下落去。在他眼角的余光里,男人的嘴角渐渐扬起,形成一个冷笑,好像意识到猎物已经插翅难逃的老道猎手。他的手指再次穿透影中世界与现实的区隔,在白光中渐渐伸了出来—— 就在他即将碰到李炘的一瞬间,怀表触地。 咔嗒一声,怀表上的旋钮被撞归位了。 四周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照得李炘几乎睁不开双眼。他用手臂捂住眼睛,等到放手的时候,却发现四周浓雾弥漫,天空一片苍白——这是进入造访区之前几分钟的天气和亮度。依据和烟迹间隔的相对位置,他应该还在原地,只是时间产生了变化。 李炘心有余悸地取下头灯,一边回头,却发现那个穷追不舍的倒影已经无处可寻。 掉出衣兜的黄铜怀表正静静待在被遗落的老位置,被砂砾划出了几道痕迹。它的指针似乎重新运转起来了,李炘能听到细微的滴答声。 他捡起怀表、打开表盖——时针正指在罗马字母的四和五之间,而分针刚刚跳动了一下,落在二十四的位置。 李炘收起怀表、一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状态——除了浑身沾满砂砾以外,他倒是啥事都没有,就连别在领口上的小麦克风都没掉下去。 “我刚刚受到不明人物的袭击——三十岁上下的高加索人,金发碧眼,右侧颧骨下有两道刀疤。”又过了两三分钟,确认无事发生之后,他才朝着小麦可风说道,“不知他怎么做到的,但那人是以影子的形式出现的。我现在已经脱险,准备顺着烟迹往回走。”
李炘汇报完,收起怀表,警惕地四下打量了最后一遍,这才终于踏上回程。 ---- 时间倒回十来分钟前。 “他说什么?”在马特发话之后,梅耶追问道。 “他那一侧天已经黑了,但他人还在烟迹附近,正准备往回走。”马特答道,仍旧在专注地埋头倾听。 半晌,他皱起眉头:“李炘说他碰到了什么......也可能是产生幻觉了。” 史蒂文叉着腰,有些担忧地和梅耶对视一眼。 “我听到扭打的声音......”马特说完这句话,却突然沉默了。 “然后呢?”几分钟过去了,见马特仍旧没有开口,梅耶轻轻催促道。 “打斗的声音停下了。他说他受到不明人物的袭击,那人......”马特说着说着,脸色却突然变得苍白。他睁大双眼,眼角那病态的粉红色显得更加明显了。冷汗濡湿了他稀疏的头发,又像露水一样在他上唇集结起来。 “马特?”梅耶有些关切地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后者的嘴唇不住颤抖,却什么都没有回答。几秒种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擦去汗粒,又微微调整了一下耳机的位置。 “他没事。”最后,他阴沉地答道,“他说之前的都是幻觉,现在正在回程的路上了。” 梅耶松了一口气。她转身、重新拿起放在折叠椅上的表格。 可史蒂文一言不发,只是有些怀疑地看向马特。 后者径直瞪了回来,却又呼吸加快、不时掏出手帕擦汗。 “我说过了,都是幻觉。”又过了一阵子,马特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对史蒂文重复道,接着把手帕往地上一扔,自己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