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当年小竹林
他又梦到了那场雨,噗呲一声被灼热的刀焰划破。 雨水蒸发,大雾弥漫,隐隐约约有人喊他——陈公子……陈公子…… 陈子墨用力地眨下眼,墨绿色的幔帐和银白色的流苏,他伸手在床上摸了两下,握到了熟悉的剑鞘,撑起身子,转头看向坐在桌边的人。 “二乔姑娘?这是风月锦堂?”他问。 花二乔点点头,她的眼睛里含着清淡的水露,面庞看起来有些担忧,见他醒来起身倒了一杯水递过来,湖光色的衣裙随之浮起又落下,如烟罗般。 “天翼怎么样了?” “身上有一些伤,已经包扎好了。除了那只胳膊……其他的都能养好。功夫也还在的。” 陈子墨点点头,接过水来,道了谢,未喝先问:“几时了?” “刚过三更。” “我得赶紧回去。” 花二乔看着他喝光了水,取回碗,“这水里我下了蒙汗药。” 陈子墨一愣,有些怒气地皱眉看着她,握着刀就下地,踩进塌畔的靴子,“头里凤姨不是松手了么!” “是我不想让你回去。”花二乔说。 “你凭什么?”陈子墨不客气地说。 花二乔咬着唇,滚下泪来,却说:“骗你的……没有下药……车在楼下,你快走吧。”说完推了他一把。 “你……”陈子墨望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替我照顾天翼。” 陈子墨,子墨。花二乔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心口一阵绞痛。 马车在楼下,车外有一车夫,掀了帘子进去,栾凤娘却坐在里面。见他进来,吩咐赶车,一边递给陈子墨一碗汤药一边说:“给你讲个故事。” “洪武十三年……” 陈子墨听到这个年号手一抖,药泼了些出来洒在虎口上,他忍不住微微颤抖。看了一眼碗中深褐色的液汁,也不管是不是还冒着热气,一咬牙送到嘴边喝个精光,手背擦下嘴,把碗放到马车内的案几上,“好,说吧。” …… 洪武十三年 安吉县 林深尽是竹,苍苍的风吹过,杳杳声如浪涛不绝。 一小队十几骑人马哒哒哒疾驰着。马是白马,马上的人也都是一袭白衣,用白纱蒙了面,一个个只有束起的秀发乌黑。皆是女子。 她们并不言语,马鞭急切地抽打着,在竹林里一路疾行。 离她们半个长街的距离,有一男子,腰间配着刀,背后缚着一柄伞,还牵着一孩童。他已经听到了马声。 “江湖纷乱,不知来的何人,我们避一下。”男人对孩童说,接着单臂圈抱起男孩,抓着身旁一簇小塔高的方柱,提气一窜而上。 竹枝交叉,倒也有让男孩稳坐的地方。男人拨过来几丛竹叶,挡住了两人身影。 男孩机灵,也学着父亲摒住了呼吸,换来一个赞许的眼神。 半条街的距离,骏马疾驰而到也就是几个呼吸的时间。男孩和男人低头看着一队白衣白马,一个觉得好欢喜,一个渐渐骤紧眉头。 这一队最后一匹马也驶过了这簇竹子,却不料其中一人倒掠而起,离了马背,长鞭如蛇,直扑藏匿在竹上的二人。 “谁?”那女子厉声说道。 男人身子一探,徒手抓那鞭梢,一卷一绕,和那女子在空中交错了身影。 “在下并无敌意,还请姑娘继续赶路。”男人快速说到。 女子没看到竹上还有一孩童,仍以为男人是埋伏的歹人,冷哼一声,反转手腕扯回了鞭子,“先解决你,再干了你那帮贼人!”女子怒喝,又是一鞭子甩来。 鞭声抽打林风,啪啪如炸雷,男人闻风不动,躲在树上的男孩却探出头奶声奶气地开口:“我父亲说女孩子不能说‘干’~” “你!”女子听这话脸一红,鞭子xiele劲道,被男人反手一挥甩到翠竹上,却依旧将那手臂粗的竹干辟咔一声打裂。 这一声未消,却听从男人的对面、女子的后方,有两三道尖锐的风啸声穿林打叶而来。男人点地,身影弹射而出,右手从背后抽伞,左手将女子扯入身后,双腿轮流蹬地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力道从双腿到腰身,再传到撑开的伞面,在半空中轮转如星宇,这一串复杂的动作行云流水半个呼吸间便做完。末了,男人一手持伞,伞面冲前,一手负于身后,挺拔而立。知有衣袍依旧荡动,和被风旋卷起的竹叶。竹叶本已落地,此刻却凝成了一个浑圆的圈,滞在半空不愿下落。 “你……”女子一惊。她是金陵风月锦堂的人,自然认得男人手中是何物——正是秦淮绣伞。她心中暗恼,此人是友非敌。但却停了嘴,因为,一直追杀她们的人出来了。 “朋友既然发了镖,便无需躲躲藏藏了,请现身吧。”男人一边向前走了两步,脚尖踩住绣伞刚刚挡下的三枚螭龙镖,一边用背在身后的左手给女子打着手势。
女子看明白了,也冲着竹林里说:“是的了,请出来吧。” 此时男人竖起三根手指头,然后落下一根,再落下一根,随着最后一根落下,两人动了! 女子激射出一匹红绫卷入翠竹的梢头,扯着红绫飞身上去,抱起男孩后旋身而下。 就在女子动身的同时,男人也收了伞,以其为剑,朝林中刺去。不料林中敌人一而二、二而三竟足足有几十号人围拢过来,是各个身着绿衣,头戴面罩。男人以伞为剑,免不了捉襟见肘,眼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一咬牙摸向身侧的长布包。 那是一个黑色的长不包斜挎在男人身侧,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包裹的应该是一柄刀剑。此刻男人刷地抽出,并不是什么绝世宝刀。但却比宝刀更有威慑力——是锦衣卫的绣春刀! 那群埋伏的人看到刀都是一愣,随即一声哨响,他们却如潮水般退去。 “这便是我与令尊初次相遇。”马车碾过夜色,甘棠低语,“令尊对我们数次施以援手,可最后他……”那几个字她说不出口,被咬紧的牙齿闭住,最后从牙缝里漏出后半句话,“我们竟赶去不及。” 陈子墨心痛难忍,狠命咬着牙不去想那些种种,忽然转头看向身边的女人,“最后那天,你们具体知道些什么么?” 甘棠摇摇头,“这些年我们也一直在打听,但那些贵客们不是不知道,就是讳莫如深。只有一次在一位大官醉后套出零星几句,似是与胡惟庸的案子有关连……”这官员,怕是位置不低。 “胡惟庸谋不轨的案子?”陈子墨低声惊讶。 甘棠点点头:“当年的事情……也有传言先帝只是想去了胡惟庸,管他什么罪名呢?但是这个罪名又得有人去扣,而这个人又留不得;当年锦衣卫正使空缺令尊是副使之一,你再想想如今这东厂和正使。此间种种,但凭想象就足够骇人。我们多年来也是没有更多的证据了。” 马车内陷入沉默,有不知名的大鸟在深邃的黑夜里发出怪叫。 车子停了。 “陈公子,这后面便是景运门了。”栾凤娘轻声说。 “凤jiejie,大恩不言谢。若我能活着出来,那咱们,江湖再见了。”说罢,陈子墨握了刀,跳下车,又混入了茫茫夜雨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