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章 黑锅
行宫的木雕窗旁,灯笼的火光被红纸映出红光。 沙垂帘被猛地撩开,头发随意束在头顶的郭绍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在门口的杨士良忙弯下腰,抱拳道:官家,值守辽国使者行馆的人是枢密院的官吏安排的。 什么人干的事郭绍问道。 杨士良道:禁军幽州都有几个人正好今晚值守。幽州都是以前收的河北义士,这些人深受契丹人之害,家破人亡一心报仇者不在少。现在河北全境已收复,但他们对契丹人恨之入骨,风闻大许与辽国议和,便自作主张行刺,目前看来并无指使者。 风吹得灯笼里的灯光摇曳不定,让郭绍脸上也忽明忽暗,阴晴不定。 杨士良沉声道:官家仍在澶州,他们竟敢在天子跟前擅自用刀兵,实在大罪难逃。 郭绍不动声色道:中原与辽国多年交战,仇恨血债理不清。幽州都的将士就算为家仇私自行刺辽人,本也可法外容情,但死在他们刀下的禁军守卫怎么说 杨士良听罢躬身道:待枢密院的人刑讯,奴婢便这样对他们说。 郭绍皱眉挥了挥手。 行馆里弥漫着腥味,房里一片狼藉,内外已被军队看住,等着礼部的文官过来与辽国使臣打交道。 刺客被抓走,萧思温这时才镇定下来,掏出手帕轻轻蘸脸上的血迹,拿下来看手帕。他暗自松了一口气,颇有些感激地用契丹语对杨衮道:今日若非杨府事在场,我们的性命就此休也。 杨衮以手按胸,满脸诚恳地正色道:昔者平夏之战,下官等与党项军以多击寡,大败,损失惨重。若非萧公出面相护,下官岂能活到今日 萧思温叹道:患难之时,还是自己人靠得住。 杨衮道:今国事维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咱们只能坦诚相待,方能共渡难关。下官从来都很敬仰萧公。 萧思温看着杨衮的眼睛,点头道:吾妻辽太宗之女燕国公主常常提醒我,在大汗跟前为太宗后人说话。这次老夫若能太平无事,定择良机在大汗跟前举荐杨府事。 杨衮神色激动,忙道:多谢萧公栽培。 这时门外有人用汉语喊道:卢侍郎到。 一身乌纱红袍的卢多逊走进屋子,四处看了看,抱拳道:诸使换个地方安顿,这里自有人收拾。请 萧思温等人遂跟着卢多逊出得门来,从一条挂着灯笼的走廊去院子另一边。萧思温道:既然许国皇帝在澶州,为何有人杀进行馆来 卢多逊转头道:实不相瞒,此乃大许朝廷内部的人所为,实在防不胜防;但请萧公务必相信,这等偷偷摸摸之事,绝非朝廷决策萧公应知,许辽结怨日久,互有血仇,便是官家也没法轻易化解。 卢多逊又长叹一口气,看了萧思温一眼,目光从杨衮脸上扫过,此番议和,实非易事,大许朝廷反对者不少矣。 萧思温不动声色道:只要不必分兄弟高下,别的事都好商议。 卢多逊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萧公若如此想法,恐怕议盟之事要泡汤了。 一行人已走到另一栋房子,卢多逊抱拳拜道:时辰不早,萧公与三位使者早些歇息。本官先告辞,明日一早再议。 萧思温等人也回礼道别。 嘎吱几个人走进屋子里,便把木门闩上了。 杨衮沉声道:光景不对,若是议和不成,两国继续交战,恐怕我等要从这龙潭虎xue回去难如登天 另外两个副使面露惊惧之色,其中一个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许国朝廷不必如此失信。 杨衮道:没听那姓卢的官儿说,许国皇帝也不能轻易化解仇恨,绝非朝廷所为 萧思温把手背在身后,眼睛看着地砖走了两步,思量许久。他抬起头时,见窗户外黑漆漆看不起藏着什么,黑暗中的灯光黯淡,就好像鬼火一般。 若承认敌国兄弟之义,萧思温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他回去就要背起骂名和黑锅。若不答应,不仅回去无法对大辽当政决策者交代,而且眼前就要死 唉萧思温看着杨衮道,要把我往绝处逼这么多年来,除了从幽州突围那次,从来没有比现在更险恶的处境他又低声道,郭铁匠果然手辣,什么都让你一清二楚,可就是没法 杨衮也一脸无奈。 过了一夜,次日一早萧思温等人收拾好出门,他走进院子里,宁静的清晨薄雾笼罩,昨夜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走了一段路,不禁驻足,因为发现地砖缝隙里还残留着没有冲洗干净的血迹。 那暗红发黑的砖缝,莫名有种可怖的气息。 出得大门,萧思温立刻等人立刻就钻进了一辆马车。街上已有行人,他仔细在车窗缝隙里观察着外面的光景,全是汉儿的打扮,一家刚刚开铺子的人正向这边观望。汉儿的城池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萧思温无法预料危险来自何方,但他能感觉到仇恨和阴谋的气息可能藏在任何地方。 萧思温在车上坐了几百步远,渐渐发现澶州比预料得还要复杂。他看见了喇嘛和面相截然不同的大食人。 萧公,那些是高丽人。杨衮忽然低声提醒道。 萧思温忙朝外面看去,果然见一座衙门前几个高丽服饰的人正在门口与汉儿打躬作揖。 高丽使者手握节杖,与几个随从一起走进澶州州衙大堂。不多时,一个官帽后面有很长冠翼的文官走了进来。 高丽人与中原礼仪有近似之处,他们应识得身材瘦弱的年轻人是高官,便拱手作礼。 那官员抱拳道:本官乃大许礼部侍郎卢多逊,贵使有啥事请坐下说话,有奏章可由本官直接呈送天子。 高丽使者道谢,在摆在大堂两侧的椅子上坐下,手里依然拿着节杖。稳当地坐下,他便将节杖捧在手里,用音调不准的汉语道:我国国王闻许辽议盟,极其震惊
卢多逊神情淡定,很认真地听着高丽使者陈述事儿。 使者又道:始兴三年,大许军伐曰本国,高丽国调水师协从,盟约此后两国共伐辽国,大许助我国取渤海旧地。今大许若与辽国议盟,高丽国该当如何 这时一个宦官俯首在卢多逊耳边耳语片刻,卢多逊听罢,说道:高丽国游说诸女真部起兵,派军过鸭绿江,并未派使节知会朝廷。驻东京高丽驿馆的官员也没有片言只语。官家以为高丽国无须大许干涉就能控制鸭绿江方向的局面。 卢多逊缓缓道:大许军北伐辽国,与高丽国勾结生女真部落生乱,两件事事先并无约定,应当作互无干系的事儿看待。今辽国派人求和,朝廷与之商议,与高丽国无甚关系也。 使者忙道:高丽国与中原朝廷衣冠礼仪相近,辽国乃野蛮禽兽之国,不可相交。 卢多逊淡然道:咱们得就事论事,高丽国此番用兵没有告知官家,故与朝廷无关。他起身道,今日上午本官还有几拨人要见,请恕本官不能久留。贵使若有言论,可写奏章,送于州衙司务,上奏天子。地方就在州衙照壁内的倒罩房。 卢多逊出州衙,马上又去见萧思温等人。 因有耽搁,等卢多逊到澶州礼部行馆时,萧思温杨衮等四人已在那里等候。茶几上摆着四只茶盏,卢多逊瞟了一眼,都是满的,没人喝一口。 萧公久等了。卢多逊一脸和气的笑容,抱拳作礼。彼此寒暄几句。 卢多逊并不到厅堂上面摆的椅子上坐,依旧在两边的茶几边,和萧思温坐在一张几案旁。 大伙儿坐定,卢多逊便主动说道:最近天子行宫在澶州,诸国使节有事都径直到此地;本官受命负责接待各国使臣,实在有点分身无术。一早见了高丽人,今天一大早刚开城门,他们才到澶州。 萧思温不动声色道:高丽人说了什么 卢多逊用很随意的口气道:他们说辽国乃野蛮禽兽之国,不可与交。 杨衮立刻脱口骂道:这些教唆生女真谋反,把大辽公主与诸多妇人弄去聚众yin乱,这才是野蛮禽兽之事大辽一旦腾出手来,必要讨回道理 卢多逊一本正经道:公主乃辽国皇室之人,着实是奇耻大辱 杨衮嘀咕道:生女真部落就好干这等事。 接着两边的人继续对盟约的内容讨价还价,从上午一直耗到下午。卢多逊对辽国使节丝毫没有敌视的姿态,语气不卑不亢。但对关键的条件就是毫不松口。 其间萧思温与杨衮等到耳房歇息,私下议论,完全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萧思温心里压着对各方的担忧,权衡利弊,终于于旁晚时答应了议盟条件。 有时候人根本没有选择,选择已经注定:都是死路,肯定要先避开火烧眉毛的祸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