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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画心

    “金枝。”

    “母亲。”

    “这么晚了,你既然回宫了,为何不进门?”

    “我……想去看看四姨,我听说她情况还是不好,水卿回去了,我去看看要是她醒了,就陪她会儿。”

    栗子打开门走出来,抚顺金枝的马尾:“来,先把这个喝了,黄豆玫瑰饮,母亲给你加了糖,甜着呢。”

    金枝一边接过杯盏一面注视着栗子的嘴唇,她已不必长久的挂着微笑了,可是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她的笑容还是像镶嵌在脸上的一样。

    “母亲,你爱父亲吗?”金枝一饮而尽,问话的时候嘴角还挂着两撇白白的豆浆糊。

    栗子抬起手来一边为她擦去两撇“小胡子”,一边心无旁骛的回答:“当然啦。”她的目光全放在金枝的嘴角。

    金枝则看着栗子的眼睛,那里面除了理所应当,什么也没有。

    栗子接过杯子,丢下一句早去早回,就进屋了,还是挂着那种熟悉的微笑,她那种笑容很奇特,只对金枝用,是能融化一颗心的,至少是孩子的。

    金枝在门外愣了一会儿,便朝煜翎的宫殿走去,被母亲拂过的马尾有节律的在身后甩着,十分英气。

    待金枝走远了,栗子才再度打开门,意味深长的注视着女儿的背影。

    煜翎刚醒就看到金枝坐在榻前,一时脸上竟有了几分往日的神情,因为在此之前,煜翎与金枝的交往都是混杂在人群里的,从没有单独交谈过,金枝的个性与昔日的栗子很像,总是独来独往,来去如风,鲜少开口,是生了孩子之后,栗子身上才有了母性的光辉,变得平易近人。

    作为长辈的煜翎反而先开口了:“金枝,我在做梦吗?”

    “没有,四姨,我来看您了。”

    煜翎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扶在金枝的手上,闭了一会儿眼睛,拿出了一种近乎热情的情绪接着说:“谢谢你,让你cao心了,我自觉好了许多。”

    “四姨,您瘦了好多。您想出去走走吗?总这么躺着您越发虚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将将入夜,今晚上无风,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很美呢。”

    “也好,我们去看看吧。”

    金枝扶着煜翎的后背,甚至没有使劲,煜翎就被托起来了,她实在太瘦了,背脊上一点rou也没有,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肤盖在小巧的骨架上。因着一种独处的生分,煜翎反而有劲了许多,再没有过多的依靠他人了,她下地亲自走着,与金枝一同来到院子里。

    “白天会更好看吧。”煜翎抬着头喃喃的说。

    “我见小短小胖这几日都在珍姨那里。”

    “是啊,他们太能闹了。”

    “四姨,其实,您心里有话可以对我说,我晓得您心里憋屈,晓得那种撇开一切只站在虚无上的感觉,那太孤独了。”

    “傻孩子,说什么呢?”

    “四姨,如果您心里装着的事我都同样知道呢?”

    “金枝?怎么带着你四姨出来了,她身子还没养好是受不得风的。”忠祺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紧接着,他就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来,把披风脱下来围在煜翎的头上,在胸口处打了一个结,然后从金枝的手里接过了煜翎的手。

    “我……我想着四姨总躺着是要rou痛的……”

    “知道你是好意,下次得给她保暖哦。”煜翎略过忠祺的半边身子,深深的看了金枝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询问,又仿佛在约定。随后她开口道:“回去吧。”没有点缀任何称谓。

    “很好,凤珠还在那里,看来这个优柔寡断的家伙还是要败在他的妇人之仁上。”金枝的双唇紧闭,体内却传来一个混沌的声音,那声音只有金枝才能听到。“回去吧,不复述我的话你这交际能力就只能浪费时间,索性今晚无关紧要,种子种下了,就是笨拙些。”

    忠祺跟着煜翎回去,一路无话。从屋外踏入殿内,那种置身其中时毫无觉察的气味便扑面袭来,两个人都嗅到了,实则,这种死寂般的气味是每个访客都能嗅到的,但从没有任何人提起过,他们都不约而同的默默忍受着,直到自己也融入到这种气味中。而对于煜翎,她似乎是第一次闻到。

    “通通风吧。”她支使忠祺,一边走到床边把不间断燃烧的暖气关闭。“春天来了,这种东西也再没必要了。”她顿了顿又接着说:“我原以为自己只是黑白颠倒,没想到连季节也错乱了,就几日而已,一切都不同了。”

    在金枝造访之前,煜翎对任何人都是无话的,即便与水卿相处,也几乎依靠肢体语言,水卿的身上永远香香的,虽是小辈,但这些时日的陪伴让煜翎有一种母亲般的感觉,是自己在依靠着母亲。

    忠祺依次走向窗边,避开了靠近床的那一扇,其余的都敞开了,月光洒在地面上,白净的如同干净的灯,室内的空气很快就流动起来,忠祺感受不到,但煜翎能感觉到,连空气都是流动的,这世间的一切都在流动,只有自己停下来了。

    “你今天气色不错。”忠祺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她。

    “你看上去也很好。”

    “噢……没错,我到赵飞燕那里去了,他总能让人开心。”

    “下次也把我带上。”

    “嗯,自然,他总是有满满一兜子的话,你不用担心冷场。”

    “你以前也这样形容过我。”

    “是吗?……煜翎。”

    “忠祺。”他们似乎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却都沉默了,等待着对方开口。

    最后还是煜翎先开口了:“你今晚要和我一起睡吗?以你现在的样子,和我睡一次。”

    忠祺愣住了,哦不,是青龙愣住了,他原本是想询问她关于痛苦记忆的事,他的内心在忍受煎熬,他等着她的惩罚,等着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给这个老不死的自己一个惩罚。虽然对他所做的事他仍不后悔,但就是想获得一个惩罚。

    一切都到来的十分顺遂,他沉积了五亿年的夙愿,他已经在用最妥帖的方式,他深觉自己已经做的够好了,但某一部分的自己反而陷入了巨大的失落,不断的下沉,一次又一次的在深不见底的渊薮里坠落,这份失重感发生在这一切被揭露之前,甚至就在他获得极大的满足与喜悦的瞬间,另一种完全相反的情绪也同样巨大,在镜子的那一头,也是真实的他自己。梦实现的同时也伴随着彻底的解构。

    “你可以吗?”他以一种赎罪的口吻。他觉得煜翎的这份请求也许正是一种惩罚,一种她冥思苦想之后的最有力的惩罚。毕竟是他盗用了忠祺的身体在先,他以自己的精魂完全剥夺了对方的,占据了这个本不属于他的身体,现在煜翎请求他做完全相反的事,他要演绎另一个人,一个被他踩在脚下随意cao控的人,他要让那个人翻身凌驾在他之上。

    “当然。”煜翎回答的干脆利落。

    忠祺的身体靠近煜翎,她已经将盖在头上的披风解掉,没一会儿的功夫,她的发丝就和汗水混在了一起,她天然有一种蔷薇花的香气,那种天然的体香在汗水的作用下越加明朗了,忠祺的唇落在她的额角,他将她抱起来,煜翎的双腿从裙子下面裸露出来,缠在忠祺的腰上,被月光照耀的煞白,他们面面相觑,忠祺捧着煜翎的身体,煜翎伸手捧着忠祺的面颊,将蔷薇花的吻送入忠祺口中。

    每一扇窗都大方的开着,晚风送来了院外的桃花瓣,送到茭白的月光映照的地面,送到床榻上,送到十指紧扣的指缝中,被指节碾碎。

    土辛的剑划过地面,他单手撑着剑一跃而起,半吊在空中,朝阳便从他的身后缓缓浮现。整个龙宫忙碌的脚步声便纷至沓来,只有煜翎的寝殿空无一人,所有的差役都被那个伤心欲绝的她遣走了,她亲手锻造的与世隔绝的孤岛,此刻变成了莫大的自由,没有一扇窗需要遮蔽窗外某双可能的眼睛,探看那些可能的秘密——语言也好身体也罢,我们只对人保守秘密,却永远对自然开放。负担、羞耻心、歉意、得体全是对人的,自然包容每一个物种的赤裸,接纳每一个物种的呼啸长嚎,是人教人穿上外衣、人叫人沉默不语。

    煜翎醒来了,忠祺还沉沉的睡着,他一向睡得极浅,风吹草动都能唤醒他,但这一次他睡了五亿年来最沉稳的一觉。作为无头怪不敢睡是担忧性命,作为人而不敢睡是担忧明天。

    “你醒了。”煜翎的声音很轻,几欲被枝头欢快的鸟鸣盖过。

    光线正好照在忠祺的睫毛上,他忍不住又闭了一次眼睛,煜翎起身把那扇窗关上。

    “它们从没有这样自由过,也不担心我手上会有一支箭。”她对着枝头的鸣啭欢快的麻雀感叹。然后回过身来。

    忠祺已经坐起来披上了罩衫。

    “过去你总是不由自主的皱眉,我为你抚平了无数次。”她又重新走回床边,坐下来,牵着他的手。

    “是你让这些小家伙自由,你也为我做了很多,在我被唤醒的那些记忆里,我是过一天少一天的,没有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可我知道,哥哥和廖药师都在想办法,但我们都知道那是无济于事的,没有人愿意捅破,只能用逃避让时间拉长,你让我活下来了。现在,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我可以浪费生命。这三年来,我真的无比自由,自由到没有心事。”

    “煜翎。”他只是叫她的名字,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话,他仿佛失语了,就像那枝头的麻雀,开心难过都只能发出同一种声音,只能依靠语调让一切变得不一样。

    “我心悦过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现在也是,即便我知道这里面已经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了。”煜翎把手扶在忠祺的胸口上:“我爱你,这是我从昨晚开始就想对你说的话,但我们之间好像中了沉默的魔咒,我现在可以说了,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不想再藏起来一句话,我受够了。”她用目光追寻着忠祺的眼睛。

    忠祺的眼睛里还是残存着一种将信将疑的解读,他此时才发现,这种沉默是他的常态,他与每个人的交流都停留在浅尝辄止的状态,好像这世间的所有人对他说话都只能说一半,他也同样对待别人,另一半,就靠他们互相去猜,是与否,都只听从自己单方面的论断,哪怕此刻煜翎已经把话锋推到了这等地步,在他心头萦绕的还是一种不对等的猜测。

    在他看来,昨夜发生的事仍旧是煜翎一种向死而生的谴责,她要赤裸的羞辱他,惩治他,正因为他心甘情愿,这种惩罚才越发深重透彻。

    “你不信吗?你连语言也不信吗?那你信什么呢?信你的感觉吗?”煜翎捧着他的脸,喋喋的追问。

    “我不知道。”忠祺的眼睛从煜翎的手心划开。

    “你从没相信过一件好事对不对?是你自己觉得只有恶能够面对你。你喜欢和赵飞燕呆在一起,你觉得他之所以愿意这么做是因为你躲在忠祺的身体里,他什么都不知道,哪怕你们在一起真的很快乐,你也为他做了很多,甚至是违背天理的事,你冒着这样的风险去换来的友谊,你还是觉得自己不配得到是吗?”

    忠祺低着头,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他还是不能吐露一句话,这一刻他甚至觉得十分释怀而并非煎熬,他就想这么诺诺的听着这些不再关乎身份只关乎性情的话。

    “我恨你的欺骗,你的侮辱,我是恨你的。这些天,我满脑子都是对你的复仇,可是我看见春天来的时候,这些恨就十分莫名的消失了。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爱这种活着的感觉,我爱一呼一吸都有花的香味,我的亲人、伙伴和国人都死了,都死在你手里,我浑然不知,但即便我知道了我又能做什么才能换回他们呢?杀了你吗?这种既定的事实是不能扭转的,也许对于起死回生这件事,你的确可以做到,比如赵飞燕的母亲,可是我又想,我真的可以面对我的哥哥吗?我可以继续面对我的命运吗?我好像不可以,他又将怎么活呢?以什么姿态活,当他肩上的使命被卸下了,他一辈子也没真正开心过一天,他懂得怎样开心吗?他就像你一样,是开不了心的人,我又怎么和他相处呢?这一切都太复杂了,恰好现在既有的一切也不坏,甚至更好……”

    煜翎顿了顿又接着说:“好吧,我承认,这些都是借口,一切来自外部的因素,都是为了掩饰我可能不太光彩的内心,既然说了我不想再藏起来,那么我坦诚的告诉你:对,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那么伟大,我终于肯承认这件事,比起做火翎国的公主,做叱翎的meimei,做那一日的王后,我更愿意做我自己。我不是个伟大的人,我甚至十分自私。我想活着,我想用你对我的点点滴滴的温柔抵消掉灭国之仇、杀兄之仇、灭友之仇,我甚至觉得可以抵消,是可以的,因为……我爱你啊,我爱上你了,你是蛇也好,是乌龟也好,是青龙也好,是忠祺也好,是谁都好。”说到这里的时候,煜翎已经跪在地上,她张着嘴,泪水灌注进去,看似在嚎啕,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忠祺也跪下去,跪在煜翎对面,把她的脑袋埋进自己身体里,环着煜翎的手臂也越发交叠起来。坦诚自己的内心是多么勇敢的事啊,哪怕是身处在真空当中,只面对自己,也很难开口承认自己不是一个伟大的人,是抛弃伦理道德完全利己的,有几个人胆敢向自己承认,至少忠祺不敢,在煜翎莫大的激发下他仍然不敢。

    他不禁想,在这个经过了自己五亿年细想的国度里,仍旧不能畅所欲言,不说别人,即便是自己也被莫名的欲言又止困住了,也许他的一切构想都只涉及到了外部框架,但是长此以往的交往匮乏,和不能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暂且不论那些阴暗的部分,哪怕就是那些善意的温存,他也不能面对,一切的一切,都还不及这个年轻虚弱的女子朝夕之悟,或许人总是要因小失大、因大失小,不得两全的。

    过去人总说将一切都交给时间,时间能抚平一切,此刻,他觉得这一说法实在不确切,那些交给时间的,权是因为目所能及的有限,一切只能交给死亡,是死亡那个若隐若现的界限,抚平生者的所经之事。

    煜翎在忠祺毫无保留的怀抱里,从无声的嚎啕变为纤微的抽泣,然后慢慢的停止住了,痛哭过后的阳光总是格外温存,若是适逢一个恰当其分的拥抱,那究竟还有什么事是难以为继的?

    “煜翎,原谅自己吧。对不起,但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说这三个字,我不要你相信我,我会用生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