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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植树节

    翌日,便是木城的大节日,这也是木易木白的生辰,二人很巧妙的出生在三月十二日,忠祺也将这天定为植树节,这世上的一切都在这个国度里卷土重来,唯有这一件巧合让他不由的将遥远的回忆借儿子的出生顺延到到这个全新的国度里。

    这也一度成为了其余的孩子困惑不解意难平的地方,每个家庭都发生过类似“父亲为何不把我的生辰定做节日?就因为他们是两个人吗?”这群孩子还未成人的时间里,都认为木易木白是父亲最偏爱的孩子,也渐渐的养成了两个当事人要比其他的孩子与忠祺走的更近,更敢在他面前表现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更自信豁达的性情。

    这件随机的事件,也冥冥中造成了某些单向度的隔阂,譬如在水卿与忠祺之间、金枝与忠祺之间,直到土辛凭借着他的努力,获得了一种更为切实的偏爱,但可惜的是水卿与金枝心中竖起的那道墙,已坚固到不可轻易坍塌了,只有木易木白还是老样子,一个人性格的形成,往往发生在童年阶段,若不是往后再发生什么大事,几乎是一锤定音了,不论童年多么短暂。

    在木城,成年大树有十分切实的成人礼。在过去,一个人到了十八岁那天,无论他的心中住着的是个孩子,还是他的人生尚未开悟,他都将在这天被冠以大人的名义,不由分说的以此为分界,为自己负责,插上那对尚未熟悉的翅膀,哪怕他曾经多么的渴望那一天,但当他再从高空坠落,想求一个宽慰的时候,他已然没有机会再回头了。但木城的花草树木,却有这么一个选择并回头的机会:

    在这一天,他可以亲自为自己的道路做出选择——是继续扎根土地做一棵阳光雨露中的树,还是接受前辈的开化,化身为精灵来这人间一趟,凭借一双腿,去别处看看,换一种姿态活一次。

    大多数植株都选择了后者,无论是树,还是人,不到别处看看,总是不满足于眼前的,树也看不到做树的好,就像生在福中却不知福的人,想象好像代替了每个人的眼睛,我们更愿意去追求那些远在天边的幸福,却忽略了此刻停在你窗台的麻雀。

    每年的今天,众人不光要带着种子到自己生来的地方去亲自种植一株新的植物,用自己的经验和爱祝福这个全新的生灵茁壮成长。同时,也有另一群人,他们两手空空,把自己的根重新与土地相连,连的很紧。

    即便是一个理想的国度,也不会是全然快乐的,就像水卿在木城遇到的那朵诗花,在木城的政策里:他有屋子住,有粮食吃,有炙手可得的更近的未来,但他就是想写诗,也就是不擅长,有些东西不是这个世界很好、周围的一切都很好就能克服的,幸福是每个人心里的事,再好的国王,也无法代劳。那个好国王能做的仅是以开放的态度不予置评,是做人好,还是做树好,没有人会规劝你,给你讲道理,我们只以包容的心理解每一个生灵的自由选择,并真诚的祝福他。

    “你也去吧,带上小短小胖,这有我呢,去热闹热闹。”

    “可是煜翎……”

    “煜翎有我照顾,可是没了你,这个世上就会少一棵夜来香,也许某个夜里就少了一个被晚风安慰的人。”

    “是啊珍姨,赶紧走吧。”木易木白人未到,声先到。

    “你们……”

    “去年您就说我们把您忘了,今年啊,就是借我们八个胆儿也不敢怠慢了。”木易说完,对着木白挑了挑眉,两个人齐刷刷的俯下身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做出了“请”的姿势。

    小珍被架在中间,回头看了一眼忠祺,收获了对方微笑着的肯定,她还是欲言又止的折返回来又唠叨了两句。

    两兄弟此时换上了一副冷酷的面容,直接上手,一边一个的把小珍腾空架了去,临行前还不忘回头对着父亲眨了眨眼睛,不约而同的弹了个响舌。

    忠祺也对着双望龙做了一样的表情,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某种暗号,忠祺也只有在双望龙面前,会被激发出这样的一面,这一幕被小短小胖尽收眼底,他们也学着双望龙的样子对着忠祺眨眼弹舌,七零八落的弹了好几次,忠祺这才目送小珍完毕,低下头来寻找声音的来源,然后,他们又完全不同频的学着双望龙的样子又做了一次。

    忠祺抬起手,做出要揍他们的姿势,这一下子两个小侏儒一溜烟的逃跑了去,追赶前面的两双大长腿,只有逃跑的时候,他们才具备一种惊人的默契。小珍的腿先后甩着,嘴里不停的念叨着“可以了吧,我跟你们走,放我下来。”两组兄弟一高一矮,画面十分讨喜。

    忠祺回到煜翎的床边,煜翎从昨夜起除了睡着,其余的时间都直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小珍喊过她许多次,除了悄无声息的流泪,完全不给别的反馈,该做的检查都做了,煜翎的身体完全没有毛病,她不过是自己不想说话而已,医生给判定为产后抑郁,开的药方是“时间与陪伴”,这是个十分讨巧的药方,就连对此事另有一番见地的忠祺也肯承认此举可谓对症下药。

    “他们都走了,你对我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回答你,不骗人。”忠祺觉得,火翎想要借刀杀人的第一把刀,一定是煜翎,想必她已经把真相甚至是歪曲都一股脑的端给煜翎了。但即便是他愿意开诚布公,煜翎还是不为所动,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除了水卿,可是那就要冒着真相爆发的风险。

    此刻,他想等到煜翎真正开口,一方面是念在三载来彼此建立起来的感情,除却过去的事,他再未对任何人说过一个谎,昔日火翎国的那把大火,也并非是他本意,只是你没有办法让一群人带着原始的记忆去接受一个新的社会,那样只会把精力耗费在改变上,改变是一件依托于时间却未必有果的事,尤其是人心,无论用什么方式,都是治标不治本,你得有足够长的时间,有足够多的耐心,他已经花费了整整五亿年,他不能再等,更输不起。仁者如何治世呢?腥风血雨是一切仁爱的前提,又有哪一条道路不是血洗成的呢?

    另一方面,则是对于煜翎个人,他自然是带着真切的愧疚的,在东窗事发之前无数个海边独坐的夜晚,他都真切的换位思考着,每一次思考的结果都是:如果他是煜翎,如果他能够选择,他宁可选择死,也不要躺在恶魔的榻上,为他生儿育女,他一遍遍的想起泪珠村的老村长留下的那封绝笔信,然后再去想煜翎的事,假设他是煜翎,恐怕他还是没能有村长的气量,村长是因为大爱而死的,而他,这个无头的怪物——却是因为大恨而活,他们根本就是相反的人,所以即便煜翎恨他,他能够理解,他所不能理解的是原谅、是托付,是这个世界对他的善意,不是蒙在鼓里的善意,而是深谙一切来龙去脉之后仍然表现出来的善意。

    此刻,他希望煜翎没有,他愿意赎罪。

    “煜翎,你和我说句话。”煜翎仍然面无表情的对着天花板发呆,不发一语。

    那一晚的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其实就连忠祺自己也不能全然辩清,他对那个青蛋的收束是否真的成功了,如果那场搏斗是真实的,便是成功了;如若那场搏斗发生在意念里,那么此刻摇篮里的仍然是个定时炸弹,但说实话,以他目前的功力,真的无需把火翎放在眼里,哪怕是个毒瘤,他答应了女儿把它养大就真的可以做到。他唯一担心的是在这个理想的国度里,摧毁这份理想的,是他自己。

    这不仅仅是灭国之仇这么简单,在他还是青衣玄武的时候,煜翎就喊她叔叔,听上去像是很亲近的人,他当时就那么想,他几乎看着她从一个小人儿长大成人,哪怕后来他们之间的关系生疏了,但作为孩子的煜翎天真浪漫的样子依然如在目前,那时候,每个人都怕他,惧他,从而表现为一种尊重的疏远,即便是叱翎王也是个过度早熟的孩子;只有煜翎,她身上散发着一种野生的浪漫,她有过很长的不分长幼尊卑不分好坏功过的童年,她与每个人相处都是平等的,她所传递的不是其他的任何感情,而是一种友谊,一个孩子的真挚的友谊,她对每一个人释放,那个人会突然觉得——一切都还来得及,可以重头来过——多年过去了,他依然忘不了。

    他不打算再权衡利弊了,不论对方知道多少:“煜翎,你不必恨这个孩子,她是你哥哥的。也许是老天有眼吧,这一点我可以保证,这个孩子与我无关,但我会视如己出的将她养大,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你看看这里生活的人,我真的希望把一切变得更好,如果以前的记忆都是痛苦,那为什么不能以集体的名义重头开始呢?”他正说着,便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脚步声,奔着煜翎的宫殿而来,他原本还有一肚子的话,也以为自己可以坦坦荡荡,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他闭目等待,煜翎也闭上眼睛,一滴泪顺着她的脸颊流进了耳朵里。

    “父亲。”伴着轻轻的两声叩门。

    “进。”

    “父亲您也辛苦一夜了,母亲命我过来换您休息,她也在来的路上了,您就去歇会儿吧。”

    “栗子也来了?”

    “嗯,马上到了。”

    “煜翎,你先休息,我……”他没有说完,负疚感让他的语气十分卑微,他还是担心这种异样让金枝察觉到,便挥了挥衣袖走出门去。

    忠祺走后,煜翎就一直闭着眼睛,金枝甚至连喊也没喊她,只是居高临下的站着,她的手搭在摇篮上,烤灯将她的手背烤的红红的,她面对着煜翎,背对着摇篮,不发一语,直到栗子推门进来。

    “怎么样?”栗子用悄悄话的口吻说。

    “睡着呢。”金枝也同样回答。

    栗子蹑手蹑脚的过来,帮煜翎掖了掖被子:“真是难为她了。”她看着煜翎瘦削的脸,发出心疼的感叹。

    金枝没有接话,她方才下意识的离开了摇篮,此时又潜移默化的靠上去了。

    “对了,让我看看她的宝宝。”她轻轻走到摇篮前,俯身半蹲着“你看,多漂亮的龙蛋,你父亲一定很开心。就是苦了煜翎。”

    金枝趴在母亲的背上,摩挲了几下以示安慰,接下来煜翎便一直没睁眼,也许是真睡着了,母女俩也没再对话,直到忠祺再次进来。

    木城沉浸在一片虔诚的祈福与近乎狂欢的生辰宴会当中,如果说木易木白生于今日纯属巧合的话,那么所有木城子民生于今日则是得天独厚,无论是植物或是人,这一天都是大伙集体的生辰,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庆贺、为家人庆贺,即便是孤独者,也能在一年当中的这个独一无二的日子里,到人群当中来,被热闹、狂欢所感染,暂时忘却朝朝暮暮的心事。

    他们朝着彼此身上泼洒朝露,奔跑在阳光下,也给丛林里的每一株植物喝水,木易木白伸展双臂,变成粗壮的藤蔓,藤蔓蜿蜿蜒蜒,爬到每一户的窗边,爬到每一个孩子脚下,大人会抚摸以示吉祥,孩子们索性抱着枝干坐上去。

    双望龙说:“抓好了哦。”

    然后,一场蜿蜿蜒蜒的天空之旅便开启了。做植物时他们也许是地上的一朵花,一棵草,做人的时候,也就自然变作了小孩子,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才能长高,但这一天,反过来所有的花儿草儿,都被大树所羡慕,双望龙带他们遨游天际,俯瞰整座城池,偶尔低垂,让每个人的小脚碰到海面,还不等孩子们把缩起来的小脚放稳,木易木白又挥动手臂,将他们送往天空,一时间发出一阵整齐的尖叫,进而变作欢笑。

    这一天啊,什么天大的事也没有,“从早到晚就做一件事,就是快乐”——这是双望龙在初建木城时说的。街道和广场都放着欢快的舞曲,快乐就牵起身边人的手,不论你们过去是否相识,就跳舞吧,从街头跳到街尾,从世界尽头到冷酷仙境。

    栗子母女出去之后,伴着关门声,煜翎睁开眼睛,忠祺把他扶起来,为她披上恒温服,这是早就备好了的,他知道煜翎爱美也爱闹脾气,所以得知她怀孕的那天,就找人专门做了这套衣衫,共分作两层,贴身的那层是厚厚的绒毛,绒毛底下是一种持续发热的纤维,能保持恒温44度,正好是煜翎爱用的洗澡水的温度,外面罩了一层粉白的薄纱,掩饰住内里的厚重。他给她穿鞋、梳头、戴上帽子、围脖,只露出一对散漫无神肿泡的眼睛,然后把她抱到轮椅上,那轮椅表面也是被厚厚柔软的绒布包裹起来的,看上去十分柔软。

    他把那个青蛋用波纹覆盖起来,连同照灯一起保护在里面。

    然后他们来到木城,在那棵最为高大却不愿为人的老树上坐下,那是个天然的树屋,约莫能坐下三五个人,不远处的狂欢尽收眼底。

    “煜翎,你知道这棵老树的故事吗?它是这里最老的一棵树,在这里的一切都还没有的时候,它就存在了,有一天,一只东方白鹤选中了它,在它的肩膀上筑巢、生活,慢慢的他们成了彼此的依靠,后来,因为我,它来到了这儿,那天,也许是东方白鹤出去觅食了,但它们就这样走散了。木白劝它说,你变成人吧,那样你就能亲自去找你的朋友了,可是老树它不愿意,它什么也不说,就一直等在这,然后它的枝干发生了变化,不是一蹴而就的,是朝朝暮暮,就成了现在的样子,你看,多光滑的树屋啊,它不亲自去找它的挚友,它只是留在原地尽他所能,改变自己,为它搭一个独一无二的,最好的窝,等她回来。”

    煜翎看着远处快乐的人群,木易木白被抬起来,掂向高空,小珍在很高很高的天际变出了一朵厚厚柔软的云,润物细无声的为每个快乐的灵魂助兴。

    “躺下吧,呼吸一下森林里的空气。”

    “你杀了它吧,它不是我的孩子。”她背对着忠祺,冷冷的说出了自她产后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