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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二)昭福之梦

    梦虽支离破碎,内容本身却是无错的。此梦之错,一错在视角,二错在惯性,三错在支离不全。此事细细数来,委实过多,今且略提一二。

    凡人所思,若我今世是个姑娘,那前世必然也是个姑娘;若前世是个好人,那此生便不大可能作恶。昭福并不知起命轮为其择草木而生是因恐其再修为仙,便也如此想道,我今生是棵桃树,那前世必然也是个什么树。偏巧他前世所见真就有那么一棵樱树,可修成了精灵却是个姑娘——便是白渊白樱落,却非今日投了水族转世的模样。他所恢复的大半记忆也都与白渊有关。但正如前头提及之视角,若非揽镜自顾,谁也瞧不出自己的脸,平日所见都是他人,除非如魂魄一般飞到天上,才能一览全貌——那也正是曦生得以瞧见许多却不迷失的缘由。昭福也确实在物种与性别见生出过犹豫,但以梦中所见,全然是那樱花姑娘如何如何,而他自己却如隐匿了一般,他自觉应当是个男子,可眼前所见皆是那姑娘,他便将自己视做一个樱花姑娘了。

    梦中飘飘忽忽,他隔着流水瞧见自己——那是水中白鲤瞧岸上樱树的视角,他自不得知,他只见暮春孟夏之交时,一棵樱树便令两岸落英缤纷,一片两片的粉色花瓣落在水波里,随着清风吹拂而荡漾,煞是好看。

    白鲤为此高兴地跃出水面——鲤鱼浮朝在那一瞬间瞧见了那樱树的全貌。昭福却以为那必然是自己前世之貌。

    梦境一晃,跳到了岸上。樱树已修成了灵,暗夜中,在昭福看来,那灵气萦绕着自己周围,暗夜中散发萤萤之光,无风自曳,光华炫美,不由得叹了一句,“我前世便是个姑娘,也当是极美的姑娘。”

    那樱树精灵确然是个极美的姑娘。初时她还未曾修出实体,孩子模样,树下渊边浆洗的妇人与嬉闹的孩童,还有那停下歇脚的贩夫都瞧不见她。她在树上跳舞,恶作剧地吹起姑娘的裙角,还拿果子砸过调皮捣蛋的小鬼。后来胆子再大些,便入水捉鲤鱼。白渊里的鲤鱼,尽皆白鲤,鳞片折出日光,泛着银光,十分好看。说是捉鱼,不过游戏。樱姑娘的灵体不可碰触,于水中每每遇见小鱼,那鱼便从她的手掌穿过。尽管如此,她还是乐此不疲,自己玩闹着。因无人听得到她讲话,她便一日一日地沉默下去,几乎如同一个小哑巴。

    画面一转,不知过了多久,昔日在树下玩闹的孩童胡须尽白,腰背也佝偻起来。新的孩童还是在树下嬉戏着,浆洗的妇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樱姑娘也从一个小姑娘便成一个大姑娘,修得了实体。她不再那么顽皮,却还是喜欢入水捉鱼。尽管如今可以碰触这些白鲤,她也只是抓在手中一会儿,便放开了。波光的影子绕在她身上,粉纱衣如同晕开的彩色水墨,沉浮渊中。

    水中的她,静美而又寂寞。蓦地,眨了眨眼睛。笑了一笑。

    白鲤浮朝的心一下子被击中了。

    而沉入梦中的昭福此刻感到无比安宁自在。他在樱姑娘的眼中瞧见了一条白鲤,却不知那白鲤正是自己。

    梦境毫无规律。这一刻潭渊,下一刻便是岸上。沉默的樱姑娘在仲夏晚暮中静悄悄地坐在树枝上,瞧着日头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山中暗了下去,万家灯火亮起来。似乎有谁在叫她。但梦中的昭福瞧不见那人。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樱姑娘看向浮朝。浮朝眼中只有她。

    她如同樱花瓣一般飘落下来,走向了唤她的人。长久以来,这是她对别人说的第一句话。她有些落寞地低下头,小声地道,“我没有名字。”

    “我叫你樱落好不好?”

    “好......”

    自认为是位樱花姑娘的浮朝瞧不见自己对面的人。他只见樱落于两岸嬉戏,于那短暂花季中粉樱风起时旋转舞蹈,忽而又入白渊观鱼看景,心情好时还会化作个小姑娘,与那些孩童一起玩耍。这是很漫长的时光,也许几百年,也许几千年。

    忽有一阵风来,吹过之后,眼前似是云头,浮朝眼前一片模糊,他听得一声龙吟,周围的风是冷的,樱落眸子含了水,与他越来越远。他却不知,自己不是那岸边含泪送别的姑娘。几乎是一瞬之间,周围又生兵刃之声,那面容清俊非常,瞧着飘逸宁人的人间帝王冷漠地提剑迎面劈来,冷光闪过,那柄刻着“静好”二字的神剑断了他好几根龙骨。

    浮朝终于有了痛觉。也许是前世记忆尤为深刻的缘故。他的感觉在此刻开始异常的清晰。剑伤之痛,坠下云头的风声与龙身砸向岸边水中的巨响,他都感知得到。

    就连那濒死的心情,都复刻如初。

    浮朝半睁眼皮,隐隐瞧见樱树的灵气聚了又散,最终,怎么唤,都不见樱落应她。此刻开始便与那作册馆古籍所记相差不多。应龙在故乡父老的救助下再度飞天,樱落为救浮朝失去所有修为,得浮朝逆鳞相护,得以在乱世中得一现生机。

    这梦只为部分,当然不足以还原前世所经历,而这一部分,却足以令昭福生出怨怼——他眼中的锋利也正源于此。故乡被战火摧毁又被天帝诅咒,与失去心爱的姑娘这两件事,像是两把刀子,插入他的心脏。都道草木无情,谁知万物有灵?

    这种悲伤又绝望的心绪缠绕着他——这梦本就残缺,昭福醒来后也并不在意此地流传甚广的应龙献祭一说,只觉天道不公,且他之后所经历之事丝毫未想起,与帝姬之约梦中全无涉及,也并不晓得心爱之人已在身旁,因此怀了愤懑之情,只欲逆天行之,若非力不足,也非得学一学那安琹反上天宫。

    而敖曦生,正是他得以一宣情绪的好机会。

    这位龙族殿下,可是天帝之女的转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