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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双星诉琼瑶

    双星诉琼瑶

    (一)

    “小姐!小姐!小姐!哦不对,公主!公主!”

    丫鬟善喜的一连串呼叫和奔忙的脚步声,惊得屋檐上的一只乌鸦扑棱棱飞起,盘旋了几圈又落回屋檐,歪着脑袋看向院中。李莲花正低头检查一个食盒,今天是曹敏的生日,莲花去坟上拜祭,这食盒是带给父亲和兄弟的。看到善喜气喘吁吁的跑进来,不禁皱了皱眉:“嚷什么,一点规矩没有。”

    善喜伸了伸舌头,偷偷做个鬼脸,不等气息平定就急急忙忙地说道:“公主!我听外面的曹忠说,知密直司事赵胖派了快马先回来禀报,他还有几天就要携旨返城了。”

    莲花一怔,没有说话。

    “公主!您不担心啊?!这么大的事。我都愁死了。”善喜噘着觜。

    莲花“扑哧”一声笑了,看着善喜笑吟吟地说道:“你愁什么?”

    善喜听出莲花语气中的调侃,有些着恼:“我当然是为公主发愁啊!万一朝廷真准了,公主可就真得去天朝了啊!”

    莲花闻言,收敛了笑容,埋头整理食盒。不一会儿说道:“车备好了吧?我们走吧。”

    善喜不敢多言,提了食盒跟在莲花后面出了内院。

    门外海寿正等着,见莲花出来急忙行礼,三个人上了车,海寿坐在车夫旁边的车辕上,一路警惕地张望护卫。

    莲花被封为公主后,除了进宫给国王王妃请安,还是住在曹府。国王怜她忠义,赐了一个宫中内侍名叫海寿的给莲花。海寿年纪虽然小,但是久在宫中极为伶俐聪明,莲花自作了公主多了不少来往应酬,外面极多送礼拜会等等杂事,难为他都处置得妥妥当当。海寿并据说是藏密沙迦派的亲传弟子功夫了得。善喜好奇,几次逗海寿出手,海寿却都轻轻避让过去并不显山露水。

    (注:海寿历史上确有其人,是为数不多的在中国的外国宦官之一,明成祖时期曾七次奉旨回朝鲜。但究竟是否武艺高强,史书无记载也)

    (二)

    几个人不久到了郊外的永兴山,马车停在山脚,海寿带路,善喜提着食盒跟在最后,三个人沿着山间的小路往半山腰的曹家墓场走去。

    此时尚是冬日,积雪未消,山上一片白色茫茫,恍似天上琼瑶仙地又如东方琉璃世界。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梢,雪地上不时有金光闪闪。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他三人脚踩积雪的嚓嚓声。

    过了抚远桥左转,是一大块平地,就快到了,忽然远远地看到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形,莲花心中一动。自思政殿上被封宜宁公主,莲花就一直避着李芳远,几次不得不碰面的场合,莲花也是低着头绝不看他。今天是曹敏的生日,李芳远和曹敏一向亲如弟兄,应该会来拜祭。

    走近了,果然是李芳远正肃立在曹敏墓前,背影挺拔轩昂,玄色的黑狐大氅时时被风吹开底裾飒飒作响,人却直直站立着一动不动。直到三人到了墓前,李芳远才侧头淡淡看了一眼,然后侧身让在一旁,负手望天。

    海寿善喜急忙上前行礼请安,莲花也裣衽一拜,轻声叫道:“王兄!”。李芳远重重“哼!”了一声,并不答言。

    莲花取出食盒中的碗碟:泡菜和葱饼是为父亲做的;年糕和大酱汤兄长素来喜欢;而小弟,最爱jiejie的打糕。每次舂米小弟都抢着帮忙,插着腰对jiejie说:“我力气大!”若有其事的小模样总逗得莲花哈哈大笑。。。竟难道,再也不会有了吗?

    莲花把碗碟依次供在三人碑前,行礼拜祭,往事历历浮现眼前,不觉已热泪盈眶,望出去模糊一片。

    模糊中看到,三座墓碑擦拭得干干净净,各种点心供在碑前,父兄贡台上的点心旁还都有一壶酒。

    李芳远似是觉察到,在身后轻轻说道:“每年今日,献勇伯都是和我们几个兄弟一起喝酒。”

    莲花身子一颤,一颗泪珠滴在雪地里,“噗”得砸出一个小坑不见了。

    李芳远面色阴沉,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海寿善喜,冷冷地道:“你们退下。”海寿善喜望望莲花,莲花略一点头,二人远远地退开了。

    李芳远走上前,一撩大氅在莲花旁边不远处并排坐下,两眼望天。今日雪晴,天高云淡,碧空如洗,寒风中的阳光直射下来有些耀眼。过了一会儿李芳远开口淡淡地说道:“我会领兵去杀倭寇,我会训练水军,我会保我朝鲜百姓疆土。”

    莲花垂首不语,身体却有些抖。

    李芳远仍然望着天空,继续缓缓说道:“我会找到阿木台猋,千刀万剐,为阿敏和阿修报仇。他们死得太惨了。”

    莲花全身一震,再也忍耐不住,压抑多日的泪水决堤而出,李芳远伸出右臂轻轻环住莲花的肩膀,喃喃道:“哭吧,哭吧,哭出来吧。”莲花侧头伏在李芳远的肩上,终于嚎啕痛哭。墓碑上的鸟雀不忍听闻,扑棱棱展翅飞走。

    曹家父子三人的遗体返家后,莲花亲自拭身装殓。曹蒙乙的致命伤是胸口一道,从后背穿胸而过,显然是遭背后偷袭。曹敏和曹修都是全身上百处刀伤,大大小小刀形不一,该有多少倭寇在他们卸甲后伏击围攻?曹敏的右脚掌少了一半,后脑勺被重器击瘪;而曹修,除了右手指少了几根,左臂根本就是后来缝上去的。不知尹议郎费了多少功夫口舌,才从阿木台猋那里讨回了这只手臂?莲花怕母亲伤心,装殓结束了才让母亲看,自己却偷偷哭红了眼睛,一颗心破碎得一瓣一瓣。

    哭了很久很久,莲花慢慢平静下来,止住了呜咽,轻身叫了一声:“圆圆哥!”

    李芳远一震,轻轻搂紧了右臂。

    莲花开始与李方远一起玩的时候才一两岁,大人吩咐要称呼“芳远兄”,莲花话还说不好哪里叫得出,稚嫩的声音总是喊:“圆圆哥!”“圆圆哥!”,这个甜蜜的身音飘荡在李芳远的整个少年。后来莲花大了改过来了二人男女有别见面却也少了。李芳远久未听到此称呼,心中激荡,只是搂紧了手臂一动不敢动。

    一时寂静无声,二人都觉得平生从未有过的甜美。

    不知过了多久,李芳远轻声说道:“莲花,这些事情我都会做好,相信我”。“嗯”莲花应了一声。

    “答应我,不要去天朝。”李芳远继续轻声道。

    莲花不语,慢慢坐直了身体。莲花望着曹修的墓碑,阳光下,“宁和君”几个金字在汉白玉上飞舞,仿佛小弟飞扬的笑容。阳光有些刺眼,莲花微眯了眼睛说道:“小弟最爱吃我做的打糕,临走时我装了一大包在他的行囊,又挂了一个锦袋在他的腰上,里面塞了两块打糕,他饿的时候伸手就好摸到。尹侍郎送回来他的遗物,只有这个锦袋。已经被血染红,连里面的打糕,也是通体红色的。。。”说到这里又有些哽咽。良久继续轻轻地说道:“这世上,还有许多小弟;我朝鲜的子民,都想平平安安地吃着打糕。”

    李芳远身体僵硬,渐渐松开了右臂。

    莲花不敢看他,低了头低低说道:“为了小弟,为了这些人,我一定要去天朝。”

    李芳远一下子站起来,手掌托起莲花的下颌,黝黑的双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狠狠地吼道:“那你自己呢?你知不知道,天朝的皇帝已经七十岁了!你真的愿意去陪一个老头子?!”

    莲花挣扎了一下,挣不开李芳远的手掌,只好这么仰着头,被逼着看着他,剪水双瞳里有一些惊慌但更多坚决:“昔日佛祖舍身饲虎,为了众生之利,莲花甘愿割舍一己rou身。”

    “那么我们呢?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会怎么样?!”李芳远手上不觉用力,吼得更大,声音中竟满是痛楚。他今天戴着同样玄色的黑狐帽,衬得宝石一样的眼睛份外明亮,只是此时,宝石上隐隐有泪光。

    莲花被握得疼,吸了一口气,语声无限凄楚:“你忘了莲花吧,现在只有宜宁公主,王兄!”说着移开了目光。

    听到这两个字,李芳远一震,慢慢地放下了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莲花。莲花白玉般的脸颊被他的手捏了几个红指印,刚刚痛哭的泪痕尚未干透,寒风中不胜凄楚,我见尤怜。李芳远心中酸痛,随手掏出一块绢帕,擦拭莲花的小脸,手势轻柔,仿佛在擦着一件最心爱的珍宝,小心翼翼,无限温柔。

    他俯下来的侧脸,黑鬓如漆色如美玉,棱角分明,似刀刻一般英俊坚毅。莲花握上他擦着自己脸的手,大大的温暖的,让莲花想起父亲的大手;那温柔的手势和神情正是曾有过的幸福时光。莲花如剪水一样的双瞳,不觉水波摇动,闪过感激,动摇,眷恋。两人的目光交错相缠,握着的手都不舍得松开,闻到彼此记忆中的气息,不禁心醉神迷。

    忽然远处“铛,铛,铛,铛,。。。。”传来钟声,是安国寺的钟声,悦耳苍凉,悲悯激荡,响彻在苦厄的尘世,直指人心。莲花一惊,松了手,怔怔地从美梦中醒来,急急移开了目光,低下头,良久叫了一声:“王兄!”

    李芳远僵立着,默不作声,然后冷声叫道:“海寿!”。

    海寿和善喜从远处急急忙忙跑过来,莲花让收拾好了,三人下山。

    走了两步,莲花转过头,李芳远挺拔的背影静静伫立着,阳光点点洒在他的背上,却不能融化其间的酸楚和悲伤。

    “保重!”莲花轻轻道了一声,旋即转头匆匆而去。

    (三)

    知密直司事赵胖一回到汉城,就径直去了景福宫,上了勤政殿。

    百官在朝,王子列坐,宜宁公主也被迅速传召进宫。

    莲花尚在孝中,白色的衣白色的裙,连袖口衣襟的缎边也是白色,只有领条是极浅的绿,整个人直如一朵圣洁的莲花。不施脂粉,却更显得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冉冉飘过的时候,裙摆不动领条直垂,却如流风飘飖轻云髣髴,那一时众人都疑心闻到了出水莲花的清香。

    百官们望着知密直司事赵胖,等他宣读自天朝带回的圣旨,暗自踹度猜测。只有李芳远自莲花进殿起就只看着莲花,眼睛一眨都不眨。世子李芳硕拉拉李芳远的衣袖提醒,李芳远恍如不知还是凝望着莲花。李芳硕心里轻叹一声有些惴惴不安,担心这个宝贝弟弟不要生出事来。一时朝堂上一片寂静,静得听得到各人的呼吸。

    只听到知密直司事赵胖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朝鲜公主宜宁,年方二八,朕已古稀,以此殊龄而贡女与朕,未审何谋?无乃贪之甚欤?”圣旨语气极为严厉,赵胖不由顿了顿,额头冒汗。

    须臾接着念道:“念尔朝鲜素昔恭谨,百姓无辜,自今以后当慎守封疆,毋生谲诈,福愈增焉。”,赵胖又顿了顿,举袖拭去汗水,接着念道:“朕有太孙允炆,素有才德,朝鲜公主宜宁既德行娴静,着即封为东宫淑女酌日进京。钦此!”

    国王带百官叩谢领旨毕。想了一下,问赵胖:“可知这皇太孙的年岁?”。

    “洪武十年出生,今年二十一岁。”

    “司事见过吗?”国王又问。

    “前两次都没见过,这次在礼部碰到,极为温和谦下。皇胄风仪雅贵非凡。听说先太子和皇太孙都是自幼由皇帝陛下亲自教导,学识也是极好的。”赵胖说完偷觑了一眼李芳远。李芳远脸色铁青,冷哼了一声。

    百官俱皆纳罕,赵胖这才到汉城,怎么知道的?真正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国王装作没看见,又问赵胖:“这次还碰到什么人吗?”

    “还有燕王世子朱高炽当时在一起。”

    “燕王。。。。。”国王沉思一会,挥挥手,赵胖退在了一旁。

    国王问莲花:“吾儿拟何时进京?”

    莲花低头道:“但请父王作主。”

    李芳远看看莲花,看看国王,欲站起身,世子李芳硕使劲儿按住。

    国王心中盘算,虽然不是皇帝是皇太孙,虽然只是低级别的淑女,但这次是受了朝廷的正式册封。头开得不坏,后面能到哪一步,就要看莲花自己的运气了。现在名正言顺可以奉旨进京入东宫,宜早不宜迟,以免另生枝节。便示意身边的内侍取过黄历,仔细看了半晌,说道:“下月二十九乃是吉日,就这日出发吧!”

    莲花拜道:“是!”

    国王吩咐知密直司事赵胖:“快马上表朝廷奏知。”

    李芳远跌坐在座位上,神色黯然。

    (四)

    “公主!公主!”

    善喜又在大呼小叫。莲花双眉微蹙,看了看善喜。海寿侍立在旁,显得也是不以为然。

    善喜小了点儿声音:“公主!这么多经书都要带?太太太多了耶!”说着瞪了海寿一眼,目光挑衅:“你保护得过来吗?”

    三个人是在安国寺,准备要带到天朝的经书。朝鲜在十三世纪高丽王朝后期,历时几十年刻印了著名的《高丽藏》《续藏经》《再雕大藏经》,共一万多卷,收录佛典近三千部,刻经木雕版就有八万多块。俗称《高丽大藏经》,

    涵括北宋和契丹的大藏经,博大浩瀚校订严谨,很多佛典甚至为中国所无,向来是世界佛教藏经中的瑰宝。所以这次国王和莲花特意商量了带这套佛经,以彰显我朝鲜平和恭谦却也不容轻视之意。

    “我只管公主,可不管佛经,也不管你。”海寿负手冷冷地回答。

    善喜气结:“不管就不管,我也不管你,有事别来找我!”

    莲花看二人斗嘴,不禁好笑,这两个人像是前世结了冤似的,一见面就斗,最后总是海寿不说话沉默了才算结束。

    这时自超大师缓步踱了进来,三人赶紧起身施礼,自超大师看着充栋汗牛的经书,微笑道:“弘法度生,善哉!善哉!”。

    莲花微笑道:“弟子份所当为,师父过奖了。”

    自超大师取过桌上一本《光赞经》随手翻阅,淡淡说道:“贫僧幼时在天朝游学多年,天朝疆域广大历史悠久,蛮横如蒙古人也被他们赶了出去。朝堂皇宫人才济济连民间也是藏龙卧虎高人辈出。公主惠质兰心,此去总以忍字为上。”

    “谢师父提点,弟子谨记。”

    自超大师放下手中的经书,从怀中取出两封信,说道:“公主此去可经过北平?”

    “师父吩咐,弟子自当前往。”

    自超大师把信递给莲花,说道:“一封是给法泉寺的慧勤法师,他本就是我高丽禅僧;一封是给大观寺的梵僧指空。吾三人昔日一起谈经说法共修儒释,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不知他二人现在什么模样了?”说着有些发怔。

    莲花双手接过,安慰道:“弟子一定送到。他二位和师父一样禅净双修福德无量,一定都是好好的。”

    自超大师点点头,又取了个物事托在手掌中,说道:“还有这个,”莲花定睛细看,是一个小小的九层宝塔,虽然只有二寸多高,却是纯净无暇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自超大师接着说道:“这是琉璃塔,是三十年前慧勤法师所赐,乃法泉寺的代传宝塔,伴我多年。琉璃乃我佛家七宝之首,能蓄纳我佛智慧光明,照三界之暗。你带着。佛法无边不可思量,护佑你平安吧。”

    “师父,这太珍贵了,弟子不能要。”莲花双目湿润,看着自超。

    “师父老了,不知哪天就往生了。你这一去,师父怕是再见不到了。”自超大师缓缓说来,面色平淡。几十年修行,自超大师的双目正如琉璃一样温润透明,看着莲花的目光,慈祥悲悯。

    “师父!”莲花眼含泪水,跪倒在地,双手接过琉璃宝塔。

    宝塔宝色流转,竟似有生命一样。是历代禅师的慈悲赋予了宝塔生命?是师父三十年的修为倾入了宝塔?还是琉璃宝塔本来已证菩提,不过是来凡尘历练轮回,度我众生?

    莲花捧着琉璃宝塔,拜倒在自超脚下,含泪说道:

    “愿师父来世得菩提,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暇秽,光明广大。”

    自超大师温润透明的双眸,也泛起了泪光。

    (五)

    “哗啦!”

    不知道善喜又闯了什么祸?这个丫头自从要和公主同去天朝,开始收拾行李起,每天不是打碎东西就是忘了事情,常常有家人奔过来和莲花告状,整个曹府内院被善喜搅得鸡犬不宁。莲花心知善喜为了远行紧张焦虑,自己何尝又不是,所以总三言两语打发了告状的人,并不责罚善喜。一来二去家人也都不管她了。

    此时莲花正陪着曹夫人在房中抄经,二人听到“哗啦”的一声,摇了摇头没有理会,继续抄写。谁知不一会儿曹忠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喊着:“夫人!夫人!”面色惊慌。

    曹夫人停了笔,皱眉问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打,打起来了。”曹忠有些气喘。

    “什么打起来了?谁打起来了?”曹夫人耐心地问。

    曹忠指着前院,“大君和海寿比武,打起来了!树都砍了!”。

    莲花闻言,疾步出了房间,扬声说道:“母亲,我去看看。”步履如风,来到了前院。

    却见李芳远和海寿,正在院子里翻翻滚滚打得热闹。李芳远用刀,海寿却是软鞭,刀光霍霍鞭声杂沓,不知道刀要斩鞭还是鞭要夺刀。李芳远刀刀进逼,不留丝毫退路:海寿的长鞭舞起了一串圈圈,内圈护住自己,外圈在刀光夹缝中快速移动伺机进击。莲花越看越是心惊,这二人哪里是比武过招,竟是性命相搏。

    莲花大声叫道:“住手!不要打了!”就见软鞭一滞,海寿听了公主吩咐想退出圈外。刀光却无情一闪,李芳远竟是恍如不闻借机进攻;软鞭无奈跳起,海寿护住要害,二人接着打起来。莲花急得跺脚,却无法可想,曹夫人这时也到了,站在莲花旁边,二人看得心惊胆战。

    忽然鞭影突变,无数个圈圈急攻李芳远,李芳远不闻不问,高高跃起大刀一举,一招力劈华山,当头直直砍向海寿。莲花高叫:“不可!”,她二人却忘了李芳远一身锦袍,大概素习高傲,连袍角都没扎起,这样一跳跃袍角正好卖给海寿,只听“哧啦”一声,海寿不理大刀,软鞭在李芳远跃高的时候卷住了他的袍角,明知大刀在顶,海寿用力挥鞭,撕下了一段锦袍。李芳远微微一愣劈在半空的大刀一滞,海寿乘着他愣神的这一刻,急速跳出圈外,收起软鞭,奔到曹夫人面前跪下了。

    曹夫人看海寿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刀伤,鲜血一点点地还在渗出,心中气恼,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伤了大君是要灭满门的吗?”

    “是我逼他的。”却见李芳远走来,冷冷地说道。

    “王兄!你这是!”莲花忍不住,有些责备。

    “我要试试他的功夫,到底能不能护送你。我砍了树他也不肯打,只好砍他了。”李芳远仍然冷冷地。

    莲花哭笑不得,看看海寿的手臂,对海寿说道:“你下去吧!快去疗伤。”海寿站起来,却走到李芳远的面前,跪倒行礼,说道:“海寿就是拼死,也会护公主周全!”,不等李芳远回答一起身走了。曹夫人叹口气,也转身回内院了。

    李芳远袍子少了一大截,前短后长,漏出里面的皂靴,有些滑稽。莲花看了看,抿嘴忍笑,移开了视线。李芳远没好气地说道:“想笑就笑!又不是没笑过我。”莲花忍不住笑了出来,玉颜泛红朱唇上扬,如一朵鲜花正在绽放。李芳远看得一呆,低低说道:“只要你能这样笑,我天天做小丑也心甘情愿。”

    莲花脸一红,撇过头去。院子里的雪已经开始消融,花木开始一点点漏出来了。莲花轻声说道:“你昨儿个,在朝堂上又顶撞父王了?”

    李芳远有些意外,不吭声。

    “父王管你是为你好,你脾气忒大了。”莲花轻轻劝道。

    李芳远咬牙说道:“我恨他!”,看了一眼莲花:“保国守土乃吾等职责,如何能牺牲你一个女子?而且他明明知道我喜欢你,明明知道我从小没求过他什么!”

    莲花第一次听到李芳远“我喜欢你”这几个字,一时呆住,李芳远也发现了自己第一次表白,呆了呆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不赞成贡你去京的人不少,特别是武将大部分不同意。最可恨大哥,领了一帮腐儒附和父王,我们说不过他们。“

    莲花知道李芳远因征战多年素和武将接近,有一帮死党,自己的兄弟当时也常和他们混在一起。犹豫了下还是轻声劝道:“我的事真是我自己要去的,你别怪父王。父王年纪大了,你顺着他点。”

    “哼!他不同意你能去吗?何况还推波助澜认个公主把事情搞大!我恨他!还有大哥!”

    李芳远说着停下来,看看莲花:“你别cao心这些了,自己找些好玩儿的,你刚才在做什么?”

    “刚才抄经呢,给你这一闹,菩萨都要恼了,”莲花微笑着说。看着李芳远余怒未消的面庞,莲花暗暗担心。

    果然第二年夏天朝鲜爆发了“王子之乱”,李芳远发动“戊寅靖社”,世子李芳硕被杀,李旦被逼让位于李芳果。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时曹忠捧了一件长袍走近来,显然是曹夫人刚进去找的。是曹敏的旧衣。曹敏和李芳远身量相仿,以前不少喝醉了酒或者打了架二人互串衣服的故事。莲花见了衣服不觉神色一黯,没了笑意。李芳远挥挥手,曹忠看看二人,还是那么捧着长袍退下了。

    李芳远伸手入怀,拿出一卷册纸,说道;“这个给你。”

    莲花低下头道:“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李芳远有些气:“你看都不看就说不要?”

    莲花不啃声。

    李芳远看着她,半晌一跺脚,把那个纸卷往地上一掷:“要不要随你!”,大踏步走了。

    莲花听到脚步声气忿忿地渐渐走远,心中酸楚,怔怔出神。

    “公主!”善喜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公主!大君走了?刚才可吓死我了!那么粗的大树干,大君一刀就砍了下来。”

    莲花回过神:“海寿的伤怎么样?”

    善喜笑嘻嘻地道:““他不肯去见医官呢,我拖着他才去了。上了药,医官说没事。”

    然后放低了声音若有所思地说:“没想到他功夫那么好,以前原来真是让我的。”,语声里满是崇拜:“我可打不过大君,真打起来可能还不如这树呢!”

    莲花纵是愁肠百结也笑了出来。

    “咦,这是什么?”善喜捡起地上的纸卷交给了莲花。

    莲花接过,定定神,转身带着善喜回了内院曹夫人处,接着抄《金刚经》。曹夫人看到她进来,停了笔,欲言又止。莲花轻轻道:“女儿明白的,母亲放心。”说完头也不抬,埋首净心无念,一字一字地抄着:“须菩提!菩萨应如是布施不住於相。何以故?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须菩提!於意云何东方虚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须菩提!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须菩提!菩萨无住相布施福德亦复如是不可思量。须菩提!菩萨但应如所教住。须菩提!於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渐渐物我两忘。

    莲花忙碌了一天回到自己房里,更衣就寝。脱了外衣,却掉下一个纸卷。莲花犹豫了一下捡起来,走到蜡烛边,打开来。大约有十来张册页,满满地写着蝇头小楷:“高皇帝朱元璋,性刚毅决断。。。”莲花吓了一跳,翻到下一页:“皇太孙朱允炆,天姿仁厚,亲贤好学。。。”,又翻过一页:“代王朱桂,贪虐残暴;珉王朱楩,生性温和。。。。。”莲花一页页翻下去,竟然是大明朝廷自皇帝到皇子以及文官武将的一本介绍。

    国王曾和莲花说过朝廷的情况,但是只有重要的几个人。这个册页里却不但有人名官职,连长相性格喜好以及相互的关联都一一注载。莲花认得这蝇头小楷是李芳远的字迹,亲自抄写也罢了;远在千里之外,如此详细的情报,不知他如何得来?这么秘密的消息同在朝廷里也未必知道,不知他费了多少心血?莲花翻到最后一页,竟是京城里的一个联络方式。下面最后写着:“看熟记牢阅后即毁。珍重!珍重!”

    莲花泪盈于睫,凝视着这几个字,一时痴了。

    昏黄微弱的烛光闪动,终于“噗噗”跳了两跳,燃烬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