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洛兰渡劫
时至寅末,日旭未出,雾浓露重,早鸟沙哑的鸣声在树丛间窸窸窣窣,扰人清梦,天茗茶楼前湿湿滑滑的水秀街上却已出现了稀稀落落的旅人,茶客,带着几分惺忪的疲倦,也不知是在奔命还是在闲游。 在这里,昨天已经被完全的抹去,新的一天即将开幕。 “好了,你好好休息吧,以后可别再惹她啦。”服了解药的洛心水早已是恢复了元气,但在受洛心芷之托给何安朔整整擦完一整瓶的花雨散后,还是略有些疲倦,她轻轻抚了抚还泛着淡淡药香的袍子站起了身,心疼地望了一眼这个倔强得始终双眼紧闭的少年后走出了房间,结果差点撞上了趴在门口偷看的洛心芷,“喂,你干嘛,吓死我了。” 洛心芷有些心虚地朝里面瞟了一眼,何安朔果然还是像刚才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他没事吧。” “担心他你不会自己进去看啊,明明会担心还下那么重的手。”心水没好气地摇了摇手中的空瓶子,“还好都只是点普通瘀伤。擦了药过一会就应该没事了。” 心水看着心芷脸上那极度纠结的神色,倒也是有几分蹊跷,“怎么,又要急着赶路么?” 毕竟久别重逢,离别的话终究有些难以说出口,洛心芷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了心水额角的汗珠,“对不起,本来也没这么急的。” 洛心水抬起水瞳色的眸子没有答话,似是有些埋怨与不解。 “但是我思前想后,昨天那个霍一指既然说他也要追查佛断的下落,那么就说明,不仅仅是中土,南域桑国也开始了行动,你觉得西疆,荒境,沧澜,乃至北山神国会坐视不理,任凭佛断落入他手么?”洛心芷如此解释着,神色却是没有过多的担心,“我是在想,既然他们的注意力全部被佛断吸引过去,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趁乱加快赶路进度。” 听洛心芷这么一说,看来局势的动荡已经是再所难免,心水反而是有些担心起来,“不如你先留下,也好……” 话音未落,这座木质阁楼上的南厢房便是迎来了初秋第一缕暖暖的金色晨光,一只青鸟蹦蹦跳跳地踩在了长廊的空地上,奇怪得点着头,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姐……”洛心芷走上前,缓缓伸手抱住了在暖阳中神色依旧显得有些慌乱的心水,双唇搁上了她的耳畔,浅浅的语调极度哀伤,或者还带着一点……委屈,“如果我能选择,我当然更愿意留下。” 洛心水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手中的药瓶也咣当一声落地,当环住了虽然高上些许,但明显更加瘦弱的心芷,她含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是控制不住,顺着脸颊静静淌落,而那只翠簪色的青鸟则是急急地踩着碎步,一口叼飞了落在地上的玉瓶,摇首而去。 当抚过心芷的后背,心水明显感觉到了心芷全身的肌rou都紧张地绷紧了,连忙更加紧紧地拥住了她,就像年幼时无数次那样熟稔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在那里心水摸到了她的过去,她的坚强,她始终隐藏着的深深疤痕,或许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但现在怀中抱住的看似坚强的她,无论外在变化了多少,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她无依无靠,有时也会软弱,也会孤独,也会任性,甚至暴躁。 而就是这样一个性格还完全不成熟的孩子竟然还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那个少年无比干净的眸子里或许潜藏着另一个她? 今后的他是否会在失意时耐心地听她诉说,会在无依无靠的时候给她一个坚实的臂膀,会在漆黑寒冷的黑夜中为她温暖一盏篝火? “心芷,难道你就一点不担心佛断的下落么……况且帝王卷宗还没有任何消息。”感受到气氛不对,洛心水赶忙甩走那些奇怪的念头,岔开了话题。 “关于佛断的话还是交给玄尘大师吧,我根本没有时间在没有任何消息的情况下到处追查佛断的下落,因为关于那个孩子的身世,如果不抓紧时间查清楚的话,后果远比佛断被盗要危险的多。”洛心芷退开了几步,捋了捋额前的发线。 “比佛断被盗还要危险?这个孩子……”心芷那突然变得坚若冰霜的眸子让心水浑身一抖,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他到底是谁?” “好啦好啦,我们要抓紧时间赶路了,你过一会儿就去叫他吧。”对此心芷似乎并不愿意谈论太多。 “话是这么说,可那个家伙暂时还走不了吧,你既然这么急着赶路,为什么你还刻意封印了他的内力?”洛心水拧起秀眉,对心芷散漫的态度有些不满。 “这些都是秘密。”洛心芷神秘莫测地看了心水一眼,“你既然这么想知道关于他的事倒不如和我一起走吧。” “你倒是想的简单,不过你也看到了,这里哪能离得开我。”心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环视着四周,这家自己一手经营出来的茶楼客人虽是不多,但几人融融倒也乐得清闲,“这样慢慢走下去或许也不错,你说呢” “可你真的了解他们么?”洛心芷看着洛心水眼神中那些莫名的神色,突然有些怀疑,就在几个时辰前,对于一向寡言的逸当着她的面一把抱起洛心水的事她还有些耿耿。 “九调和十弦还小啦。”洛心水的回答不知是否在刻意避开那个名字。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活着的方式。你有你要守护的东西,而我也背负着我的使命。”洛心芷突然颇为认真地盯着心水有些黯然的眸子,“不过你千万要小心那个逸,他心思缜密,经验老道,而且既然以后会是常夜颜的人,那我是无法相信他的。” 洛心水这对宫主直呼其名的方式也是略微皱了皱眉头,“自从那件事之后,你对他的芥蒂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深啊。” “别和他走太近。”洛心芷一字一顿。 洛心水只好无奈地点头,洛心芷是个极度倔强的丫头,不答应她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只是点头的瞬间突然突然又想起心芷刚来的时候的那件黑色的斗篷,不对,斗篷?“心芷,前段时间极寒雪地绝隐门门主影戮被刺杀一事你知道么。” 心芷似乎知道心水会问,一提到影戮,她便咬起了牙,表情也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这种不在规则之内的人早就应该死了。” “原来那个传言中那个的神秘剑客真的就是你!我早该猜到的……”心水突然有些激动的抓住了心芷的肩膀,“你这家伙到底是大胆到什么地步了,且不说影戮那可怕的实力,这么明目张胆的跑到人家的地盘搞刺杀,这种事情可是犯了杀手的大忌的!” “怎么了……我难道不是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吗”心芷虽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心水这般模样了,但还是一脸的狐疑。 “心芷,你的手上沾染太多的鲜血了。我真的怕,有一天……”洛心水渐渐松开了手上的力道,再次有些哽咽地泛红了眼眶,“我现在真是越来越难以判断洛兰宫主当时把惊天传给你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仿佛又回到了苍岚天海,那个缓缓旋转的巨大金色宝莲之上。 皇廷帝一年,那是洛兰宫主渡劫的日子。 那一年心水十四岁,心芷十二岁。 作为执仪,她们在莲座边缘的十二凤曲星宫内替宫主护法。 虽说是只是护法,但若是宫主洛兰渡劫成功,那么,她们两个将跟随洛兰飞升极乐而去,凡胎rou身也会在这个世界作为祭品凋亡死去。 宫内几乎所有的人都说她们俩是修了千年的福报才能做了洛兰宫主的执仪,因为无论是当时的宫内,乃至全中土,似乎都没有一个人哪怕想到过洛兰宫主会渡劫失败。 毕竟洛兰作为未央宫第四十八任宫主,不仅是天之翘楚,时代宠儿,更是赤地之上的剑道第一人,自小饱受天资恩宠,积万世精华于一身,一生经历数万次大小战斗从未尝败绩,陨落这个词更是离她有万里之遥。 两个少女也是在这一天穿戴起一身素净白袍,本就玉面清秀的她们,这一打扮更是姿态不凡,清丽雅卓,有未食烟火之气,在一片艳羡的目光中离开了许久没有这么热闹的未央宫。 但不知为何,洛心芷一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心芷一想起在离开之前那个长亭中的少年挂着的意味深长的微笑,她就有些心慌意乱。 洛心芷几次从打坐中略带慌乱地睁开眼,但却根本不敢侧头望向端坐在身侧的洛兰宫主,按照那个少年一直准的可怕的预言能力,如果说她能活着回去,那么宫主她……是宫主不知道这件事吗,还是即使知道也还要…… 几番挣扎之后,洛心芷终于是再次闭上双眼,可是这些不干净的念头依旧如同鬼魅般挥之不去。 而这个始终挂着微笑着的少年就是现任宫主,常夜颜。 在宝莲另一边的心水早已感受到了同伴的心神不定,低声呵斥道:“心芷你是想宫主死吗,难道即使走到这里你还没有做好觉悟吗?”
心芷抿了抿嘴唇,心中一阵羞愧,赶忙凝神静气,重新稳固住了灵气四溢的飞升结界。 是啊,洛兰宫主怎么可能失败呢,真是个可笑的想法,无论常夜颜猜对多少次,这次也绝对是他错了,即使他真的能占卜未来,如同神仙般的洛兰宫主也是绝对不可能有事的,就像失败两个字从未发生在她身上一样…… 就在这时候,天上那些絮状的轻柔云朵开始汇聚凝滞,滚滚浓云后甚至难以投下丝毫阳光,原本晴朗的天气也随之昏暗下来,空气变得又热又闷。整片苍穹陡然间乌云密布,雷鸣电闪, 伴随着几乎要撕裂天际的惊雷之声,那蕴含着浩瀚能量的雷霆在四周的海面上轰出一个个巨大的窟窿,掀起了高达几十丈的汹涌海浪,还好宝莲周围有洛兰宫主早就设好的结界,像一堵高大的围墙般挡住了四面袭来的巨浪。 巨浪毫不留情地拍打在结界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溅起的雪白浪沫高达百丈,甚至连重达万斤的莲座都被四周混乱的海流推搡地开始飞速旋转,本就有些心不在焉的心芷差点就被甩了出去,还好有心水及时赶到,一把拉住了她。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刚才可吓死我了。”心水一把拉回了惊魂甫定的心芷,也是松了一口气,“不过我们的任务也结束了。” 在这片广阔浩瀚的天地中,在巍峨无匹的自然之力面前,两个少女惊叹不已地看着这人生中难得一见的壮丽奇景,似乎完全忘却了自己将在不久之后殒命大海的事实。 突然,所有乌云开始向宝莲上方汇聚,远处的雷暴也随乌云的散去渐渐停歇。只是头顶上方那滚滚翻涌的黑云中不断闪烁着比刚才的雷电粗壮百倍的金光,仿佛有一条巨大的金龙在其中翻滚腾跃,不时发出着愤怒的咆哮。 “看来渡劫就要开始了。"洛心水突然脸色凝重地望向莲座中心神色安详,全身笼罩着一层金粉般光芒的洛兰宫主,“成败也在此一举。” 本来雷电交加,巨浪滔天的的天地之间仿佛突然一下就安静下来,以汹涌为著的苍岚天海的海面此刻甚至都不起任何一丝波澜,那本就昏昏沉沉的天空之下仿佛直接就进入了黑夜。 这渡劫前的宁静也就是老人口中的惑障,越是平静就越是暗流涌动,看洛兰宫主此刻虽是神色安详,但实则已是深陷障中,但凡心智不坚定,对尘事还有留恋的修道者是难以走出这一障的,毕竟这番天地间正在酝酿着的可是一个导致过无数渡劫准仙殒命的天劫啊,不通过这场试练,也就无法进入仙道轮回。 洛心芷紧张地盯着正悬在头顶上方阴森可怖的黑云,轻轻地咬着嘴角,心脏也开始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 那句莫名的话语再一次跃入脑海,而且这一次怎么也挥之不去,那些扰人心绪让心芷突然就有些愤怒起来,常夜颜,要是宫主真出了什么事,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心水拉起一旁心芷正紧张绞动着裙角的小手,“好好看着吧,好多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这样的旷世奇景呢。我们有幸能看到宫主渡劫飞仙之景,这纷繁尘世真也就不算白来一趟了。” 而心芷仿佛没有听到,只是紧闭着双唇,仿佛那里会出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紧紧地注视着上方的黑云。 “出障了!”在洛心水的惊呼后,仿佛刹那间,之前平静的海面就突然暴沸起来,一道带着些许黑檀色的惊虹霹雳裹挟着响彻天际的轰鸣,呼啸着对莲台正中央的准仙洛兰俯冲而下。 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天雷劫! 莲座正中央的洛兰倏然睁开了双眼,那本来深邃的黑眸在此时却变成了绚丽无比的暗金色,全身上下更是金光大盛,一把充斥着凌厉之气的长剑忽现手中。 只见她手执惊天,腾跃而上,指剑问天! 那一刹洛兰便是化作金色的光芒直面迎击紫焱惊鸿,这种以一己之身对抗浩瀚天地之力的气魄,令两个少女无不惊叹。 洛兰剑斩惊虹,一路扶摇而上,身上的绚丽霓裳渐渐幻作轻盈的羽毛,一时金芒大盛,眼看就要破开黑云,成功渡劫。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