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伤痕
第七十三章伤痕 1924年12月,山东济南府。 元旦佳节将至,素有“泉城”美誉的济南府迎来了凉意渐浓的天气,湿漉漉的地面昭示着这里不久前刚刚经历了雨水的造访。路旁的一颗颗垂柳已渐渐落光了叶子,只有偶然得见的松柏还在倔强的彰显点点绿意。从大街小巷中,渐渐被秋衣长衫所覆盖的匆忙的人们脸上也不难感受出这初冬时节的寒冷。冬季特有的那股凉意,此刻似乎在这座城市里体现的淋漓尽致。 然而,毕竟还有节日气氛的烘托,特别是像元旦这样重要的象征年末团圆的日子,徜徉在济南府的条条大路,也不难看到家家户户为这即将到来的佳节热火朝天的张罗。一座座院落门口悬挂的大红灯笼、一张张贴在门前的大红喜联,都在诉说着人们对于团聚的殷切期盼。 当然,也总有例外之处。 此刻,在济南府十二马路上一家颇具规模的武馆里,正上演着与这即将到来的元旦佳节不太应景的一幕。虽同样也是大红灯笼高高挂,可比起其他地方的热络,这武馆里却显出一种莫名的冰冷,这不寻常的气氛甚至连武馆外偶然经过的路人也能感受得到。人们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在经过时好奇的向大门里张望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从武馆上方所挂的牌匾那三个鎏金大字上,就不难得知这里主人姓甚名谁了——燕青门。而此时,武馆掌门人韩武周正在正厅里跟自己的儿子韩锦川进行着一场严肃的谈话。 “父亲,自从日照回来之后,您就不曾再提起这件事。”说话的当然是燕青门少馆主韩锦川,他俊朗的面容上此刻带着些许的焦急和期待,眼神直直的望着父亲,尽管他父亲现在正有些冷漠的背对着他。“您难道要一直这样瞒下去吗?” “锦川,这件事到这里已经结束了。”韩武周终于转过了身,面对着儿子。“‘龙魂’既已拿回,为父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们这些后生要好好守护它。” “您说得对,‘龙魂’确实已经拿回了,但郑大哥的事情我还不知道。”韩锦川的口气有些激动了。“为什么。。为什么他也会施展燕青拳?您不是说这是家传的武艺,一直传内不传外吗?” 儿子的问题让韩武周这位燕青门掌门人脸上显出了不悦,他的视线瞥向一边,似乎是有意要避开韩锦川的视线。 事实上,父亲的这种刻意回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之前,韩锦川曾数次试图与父亲谈起此事,都被他以各种借口推脱了。看来这次,韩锦川是下定决心要弄得清清楚楚了,这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已到了无法让他忍耐的地步了。 “那天在日照香堂,您见到他的时候,分明就是有了心事的样子,您以为儿子看不出来吗?”见父亲还是没有回答之意,韩锦川继续问道。“您跟郑大哥当时的过招,儿子也看的清清楚楚。虽然他的很多招式跟燕青拳的传统套路略有不同,可是也无法掩盖那就是燕青拳的事实,这一点您要作何解释?难道说,郑大哥所施展的是从江湖上的偏门野路中所学得的吗?您认为我会相信吗?!” “好了!”韩武周终于有些恼怒的打断了儿子,这突然提高的嗓门甚至惊动了院子里正在忙碌的仆役。“都不过是些陈年往事了,不是你应该打听的。” 父亲的恼怒并没有让韩锦川打退堂鼓,他微微低下了头,紧咬着下嘴唇,似乎在进行着一场很激烈的心理对抗。蓦地,锦川重新抬起头来,眼神里分明有了更为强烈的倔强。 “他。。是我大哥、我亲大哥,对吗?”锦川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的话让他父亲的脸色瞬间僵硬起来。 “住。住口!”韩武周似乎像是被突然震撼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似的,连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难怪。。难怪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感受到一种莫名的亲切感。。”韩锦川继续喃喃的说着,他明亮的眼睛不再看向父亲,眼眸里分明已有了些许朦胧。“从蓝钢皮到抱犊崮,再到上海滩。。难怪每见到他一次,这感觉就会更强烈,也难怪祖母当年为我取了那样一个名字,我还以为.” “我叫你住口!!”父亲韩武周终于爆发了,重重一掌猛拍在桌子上。“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再提那个名字!你奶奶她是老糊涂了,才给你起了那个名字!” 这正厅里传出的轰然巨响,自然也惊动了屋外面更多的人,片刻之后,沈梦君快步走进了厅里。看着已争吵起来的父子二人,她美丽的大眼睛里现出了着急,当然,也有些许的疑惑。 “父亲,难道抛妻弃子这样的行为不糊涂吗?”没有大声争执,韩锦川此刻的语气却变得十分平静。“您的事情,奶奶心里一直跟明镜似的,她虽然从没有正面的跟我提起,一直到去世也没有,但我韩锦川不是傻子,这么多年来,也从来没忘记过她老人家的话。 相比之下,您身为燕青门掌门,世受乾坤门之恩,口口声声喊着浩荡乾坤的口号。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敢承认,比起奶奶,您才是真正的糊涂!” “锦川,别说了。”沈梦君眼看父子俩之间的火药味越发浓烈,立刻开始了劝解。“韩叔叔,您别生气。。锦川,快跟你父亲道歉。” “道歉?该道歉的是父亲才对!”韩锦川倔强的看了梦君一眼,继续说道。“他不仅要对祖母道歉,更要对我大哥道歉!梦君,你知道吗?郑大哥.是我亲哥,我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此言一出,连沈梦君也瞬间变得呆若木鸡,仿佛是怀疑自己的耳朵一般。 “锦川。。你。你疯了吗。。”沈梦君握住了韩锦川的手,原本空灵的嗓音竟已有些打颤了。接着,两个年轻人一同看向早已到了崩溃边缘的韩武周。 韩武周,这位燕青门掌门人、乾坤门现任木拳门长老,此时竟显出了令人震惊的颓丧之势。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眼神里的暗淡让锦川和梦君也不禁吓了一跳。似乎打从记事起,韩锦川还从未见过父亲这副样子。看来,自己的追问似是揭开了父亲心里多年的伤疤,那段回忆带来的痛苦,又再度让这位掌门陷入了折磨。 “你们以为我不想认他吗?你们难道也以为我韩武周是抛弃妻子的负心汉吗?”韩武周痛苦的说道。“当年在日本,若不是得到和佳子的相助,我当时如何能成功复命,今天又哪会有你?!这么多年来,我何尝不想念她们娘儿俩. 可是,谁知道那孩子天生患病。。当他出生的时候,我几乎要崩溃了,我这种痛苦又有谁能理解?!” 无言的看着痛苦的父亲,韩锦川的眼眶湿润了,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是啊,父亲说的何尝没有道理,即使是自己在第一眼看到郑炎的时候,不是也为那副异常苍白的面孔而触目惊心吗?想到这,韩锦川的心更加难过,他不禁联想到了郑炎的过往。自己的大哥从小是拖着那样一副病躯生存至今的,他该是经受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坎坷呢? 那样的病,就算父亲能够不在乎,其他的人会不在乎吗?乾坤门的其他宗派会如何看待燕青门、如何看待这个燕青门掌门与日本女人所生的患病儿呢? 听到这里,沈梦君也早已泪流满面了,不仅是出于对韩锦川的心疼,她当然也想到了关于郑炎的事。毫无疑问,那位脸色苍白的人此时在锦川心中的地位和影响,她能不理解吗? “他不该叫郑炎,他应该叫韩炎才对。”韩锦川说道。“韩炎.韩良,难道我们两兄弟,命中注定要在这样的世态炎凉之中被迫进行各自的生活吗.” 三人都不再说话,原本还气氛火爆的正厅里霎时变得一片寂静,这让院子里的仆役们又感到一阵惊异,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不明白这异样的气氛下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父亲,就快要到元旦了,”蓦地,韩锦川重新对父亲说道。“我们去把大哥接回来吧,我们一家人,也该团圆了。” 眼神似乎终于从失焦状态中恢复过来,韩武周看着脸上明显已有了期盼的韩锦川和沈梦君,无言的点了点头。即使他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来面对自己的大儿子、即使他还不知道那个孩子心里究竟对他怀的是怎样的情感。是爱?是恨?抑或是已完全把自己当作了不相干的人? 似乎这些都已不重要了,韩武周只是深深的记得,在日照海边香堂里,跟那孩子切磋时,他最后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当时的那个声音言犹在耳,直到现在,仍然无法散去. 元旦佳节是中国人民的传统节日,此刻,感受着团圆气氛的远不止济南府。在日照海边,原本生活恬淡安逸的人们也正为了这即将到来的喜庆日子而纷纷忙碌着。 东卫小镇此时的节日气氛尤其浓烈,多以打渔为生的村民们这几天尤其兴奋,为了能好好地过个节,他们的出海比起往常更加频繁,收获自然也是颇为丰富,尤其是就住在海边的那些渔夫,郑炎他们最近,总是能听见他们乘船出海时,艄公嘴里高声传出的号子。 自从上海滩虹口道场一役,郑炎他们回到日照后的生活也渐渐回归平淡,仿佛是为了配合这里宁静的气氛一般,几个人的心思也跟着放松了很多。除了日常的习武和切磋之外,他们更多的时间则是静静的坐在海边,欣赏着渔船来往在海面上的情景,聆听着海浪拍击礁石时那剧烈而沉静的声音。 倪鹏飞在东卫镇休息了几天之后,就返回济南府的八极门武馆了。他毕竟是上任没多久的新掌门,武馆里早已积压了不少的事务等着他回去打理,临走时他还特意嘱咐郑炎,有时间去济南,一定要去八极门找他。兴许,他还在惦记着当初刚刚来到东卫镇时与郑炎的那场切磋吧。 就他当时的状态来说,确实是很认真的施展了九曲黄河炮的绝技,可惜还是郑炎技高一筹。在寻找‘龙魂’的那段激战岁月里,倪鹏飞当然也无数次的目睹了郑炎高超的武艺,会期待与郑炎的下一次切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今天又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吃过早茶之后,郑炎一个人来到了香堂不远处的那座陈旧的拳台上,不过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今天并没有立刻在上面站起马步、cao练起拳脚,而是沿着拳台的边缘慢慢踱起步来。不时的抬头远眺,视线所及之处,便是一望无垠的大海。 郑炎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很久没有享受到这样平静的生活了,现在这样的感觉确实让他非常享受。虽然现在已是初冬时节,但郑炎突然有一种想脱去上衣,让自己赤膊的站在海滩边上,任由海边炽热的阳光尽情在他苍白的身体上挥洒。尽管,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就算自己勉强能在暴晒中撑住而不晕倒,自己这身带着病态的苍白,却仍然不会染上太阳的颜色。 这似乎是注定的,也是自己一生无法改变的事实。 “这么好兴致啊。”即使不回头,听这怪异的腔调,郑炎也知道是姜允仁来了。最近几天,姜允仁也早已经在这日照海边沉静的阳光沐浴下,洗去了一身的疲惫。几乎每天,他跟郑炎之间都会有一番点到为止的切磋,那套招牌式的汉水流跆拳道当然是他任何时候都念念不忘的,即使是面对郑炎那已然融成一炉的武艺。 郑炎看向姜允仁的方向,发现连弗兰克也在他身边。两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很不错,特别是弗兰克,他身上的那件白衬衣已经洗的重现了光鲜亮丽。在日照这段时间的休息,让他的精神一直很稳定,原本对他严重扰乱的那种恐惧感早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愈发的淡然。 有时看着躺在沙滩、晒着太阳的弗兰克,郑炎也会不由得联想起当时从济南返程日照时,他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虽然他当时的人格是纪云成,但那丝毫不影响郑炎对他过往经历的想象。弗兰克和纪云成,这两个寄居在同一躯体里的灵魂,让郑炎引起的思考直到现在也还未散去。 只不过有些时候,郑炎也会回忆起跟纪云成并肩战斗的那些时刻。他那份处变不惊的镇定、他那套威猛凌厉的七伤拳绝技,细想一下,似乎纪云成的那一重人格,真的已很久没有在那躯体里出现过了,郑炎真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遗憾。 “老炎,你真的要走吗?什么时候动身?”翻身上到拳台之上,姜允仁走到了郑炎身边,一旁的弗兰克也努力爬了上来,站到两人身旁。 “嗯,最快就这几天吧。”郑炎看了两人一眼,视线重新飘向远方。姜允仁所问之事郑炎其实也考虑了很长时间了,看来现在也终于打定了主意。 已经很久没有跟母亲相见了,郑炎早就有了回京都去看望母亲的想法。虽然一直在跟母亲以及师父石山老人有频繁的通信,但这种不能见面的联系对郑炎来说仍是一种煎熬。元旦节就快到了,自己心中的这份思念终于让他做了这种决定。 此外,他也很想顺带着去往另一个地方。不知不觉,同样有师徒情义的马素贞马老太去世也已有些年头,自己似乎还不曾前往祭拜。前几天,郑炎也已托古先生打听到了马老太在河北的老家,他准备先去那里,为马老太上柱香。 “也好,有家可回,总好过无家可归吧。”出乎意料,允仁却在一旁感叹起来。郑炎不禁回过头,望着眼前的两个人,思绪也瞬间被拉了回来。 是啊,比起自己的命运,有人经历的坎坷可不比自己少呢。看着姜允仁和弗兰克两人,郑炎竟在这时感到一种莫名的心酸。 “允仁,你。。你的家人,都不在了吗?”郑炎问道。 “哦.我还有个jiejie,大概还活着。只可惜,也是杳无音讯,我也无从找到她。其他的人嘛.都不在了。”允仁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显得很平淡,看来已经从这份无法与亲人相见的痛苦与落寞中走出来了。他毕竟已只身漂泊多年,想必这些过往的忧伤也许已不会对他造成困扰了吧。 姜允仁,你是一个真正的斗士。你的意志,就如同你脚风似刀的跆拳道,一样令人钦佩。郑炎如是这般的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