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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沈梦臣手记:远行

    第四十四章沈梦臣手记:远行

    1948年年底,内战的硝烟让这片广袤的大地再次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尤其是北方,战争的残酷似乎让这里的天空也跟着变了颜色。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纷纷踏上了背井离乡的路程,而我,只是这数以百万计的难民中,微不足道的一员而已。挤在肮脏不堪的难民队伍中、睡在臭不可闻的大街小巷里,再也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身影,更不会有人关心我是谁。此刻的我,只不过是这些微尘中的其中一粒而已。

    我叫沈梦臣,曾经无比辉煌的六合门掌门沈傲天之子、巾帼豪杰沈梦君之弟。

    遥想几年前,当我从父亲手里接过六合门的衣钵,又恰逢抗战胜利、jiejie姐夫终成眷属,真的对未来充满希望。没想到才仅仅几年的光景,竟变成了如今这般样子。

    随着济南府的城门被攻破,原来的一切也就不复存在了。乾坤门五行分支的拳馆纷纷关门倒闭,同宗的乾坤门人也陆续成了流离失所的流民,而六合门也没有幸免。面对众多门徒多次不得已的请辞,我也不得不安排他们离开。这动荡的时局让我不得不开始认为,我也许是这六合门的最后一位掌门人了。

    如果说这是命中注定的结果,我也只能欣然接受。可是,我无法容忍某些不明了的过程、解不开的谜团。它们就像一个个梦魇,在午夜梦回之时,总会不期而至,给我的精神带来莫大的折磨。

    我曾尝试着一次次与父亲和jiejie沟通,寻找出问题的答案,奈何每当谈及此事,他们总是讳莫如深,仿佛是有意要瞒着我似的。然而,探求的欲望和好奇心的驱使要求我必须要解开这一个个谜团,找出事情的真相。

    那场发生在民国十三年寒冬的行动、那场虽从未惊天地,却始终泣鬼神的纷争。而我心里一直念着的,正是那场行动的主要参与者、那个在一连串事件中至关重要的角色、我jiejie的大伯、姐夫的兄长。

    那个人的名字叫,郑炎。

    1949年一月初,六合门最后的几名弟子也相继请辞,深知已经回天无术的我也只好答应,偌大的六合门里,只剩下我和看门房的老赵了。将家中的东西整理变卖,我最终也打发老赵离开了。济南府早已不复当年的辉煌,继续呆在这里怕是毫无意义了。

    父亲去世后,jiejie姐夫就去了上海,听说现在他们的生活已经在别处安定下来了。我早就有去看望他们的打算,手里的上千万金圆券价值一天不如一天,如果再不动身怕是来不及了。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六合门演武场,我的心里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悲伤。这里曾经是师兄弟们昼夜习武的地方,站在演武台,似乎还能听到父亲的严厉教诲和jiejie的欢声笑语。

    然而现在,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将整个六合门最后打扫一番,我选择了一个寒冷的夜晚,离开了这里、这个我生活了三十四年的地方。

    一月初,时局更加动荡不安,我一路颠沛流离来到了上海。满眼都是预备远逃的难民,沿街奔走,每隔几步路都会有乞讨的小乞丐追在身后。特别是在我买了干粮准备充饥的时候,那一张张脏兮兮的小脸便会满怀渴望的围到你的身边来。

    起初,我还会把本就不大的干粮分给他们一点,可是慢慢的,我发现他们的乞讨渐渐演变成了偷窃、继而又变成毫不遮掩的抢夺。我才意识到,现在这个世道,已经不允许善心的存在了。

    最混乱的场所当属码头,这里每天都人满为患,尤其是售票处,简直是水泄不通。每个人都在努力地向前拥挤,为了能顺利买到一张船票,这里的流血事件甚至成了家常便饭。而很悲哀的是,这天,我亲眼目睹了一桩,足以让人痛彻心底的斗殴。

    那是一老一少爷孙两人,老头子拄着拐杖,身上的粗布衣服已经脏的无法分辨颜色了,小孩子不过七八岁而已,同样是衣衫褴褛。这爷孙俩抱着装满了钞票的大包袱艰难的排着队,在即将挤到售票窗口时为了能靠的更近些,他们竟然将前面的人强行推到了一边。

    周围的人无心发现,那个被推的,是个孕妇,她肮脏的衣着看起来跟那爷孙俩几乎没什么差异。

    孕妇哎呀一声,险些跌倒在地,手里抱着的包袱里的钞票也几乎洒出。眼看自己的位置被别人占去,孕妇埋怨着想重新回到排队的长龙里,悲剧便在这时发生了。

    当这个可怜的孕妇再次进入排队的人群时,众人却像是看见过街老鼠一般厌恶。刚刚拄着拐杖的老头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把甩开了企图站到他旁边的孕妇,而旁边的小男孩为了帮助爷爷,也跟着往孕妇的大肚子上使劲一推,那个女人摔倒在了地上。

    一手抓着老头子的裤脚,另一手想支撑着地面爬起来,可是她庞大的身躯却在这个时候挡住了后面前行的人们,几个人你一脚我一脚的照着孕妇招呼上来!仿佛这片刻的阻碍耽误了他们的身家性命。在这些早已不知轻重的人们的拳脚下,孕妇的惨叫变成了哀嚎。。

    直到一滩鲜血在孕妇身下溢出,人们才停止了拳脚招呼,继续热火朝天的向前迈进,只留下了地上那奄奄一息的躯体。

    我很想上前去帮一把,甚至有那么一刻,我几乎相要朝着那些施暴的人们送上我六合门的“白鹤翻云腿”!但是,我并没那么做。

    说不出原因,虽然从小到大,父亲和jiejie一而再再而三的教我与人为善,该出手时则出手。但是那一刻,我耳边只回荡着看房老赵临走前跟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少东家,这以后您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如今这世道,再没有什么侠客,再像以前那样强出头也没有意义了,您以后要多加小心。”这是老赵临走前最后的话,也是这一路下来,我记的最深的话。

    是啊,这里哪还是什么人间?像这样炼狱一般的存在,哪里还容得下半点人性?就算我能救起那个孕妇又能怎样?明天、后天,又会有多少像她一样的人遭此厄运呢?

    当天晚上,我终于如愿买到了一张船票,客轮名称:太平轮,舱位:二等。票价:九十万三千四百五十元。听说,这原本是一艘运输船,可是现在为了能把大量的难民渡离这里,它也只能成为客轮了。

    听说平津战役已经接近尾声,也许再过不久,战火就真的会烧到这里来了。顾不上去想那些糟心的事,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动身去找jiejie姐夫。虽不知jiejie姐夫如今怎么样了,但早一天离开这里,便能多一分生存的希望。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变故却让我接下来的行程完全被打乱了。

    入夜,栖身在码头旁边一家小客栈的我竟然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我看见了冰冷的海水,海面上到处是大声呼救的人,他们的脸上全都写满了惊恐与无助。破碎的木片、船板凌乱的漂在海面上。我甚至能切身感受到那海水刺骨的冰冷。醒来时,我的衣衫已完全被冷汗湿透了。

    思考再三后,我还是改变了主意,尽管我深知道这张船票是多么的来之不易,我也清楚,接下来要如何离开,真的很成问题了。

    但是那个梦,真的太不吉利了,我无法说服自己。最终,还是把船票送给了一个青年学生,他想要远渡对岸去完成未竟的学业。

    上海无法久留,我重新坐上火车,来到了广州。这里的情形,基本跟上海没有二至,甚至情况还要更加悲观。这回,想找一条离开的船也已经无从找起了。码头上的大小客轮早已远远地驶离这里,只剩下了一些条件极其简陋的货船。然而,等待离开的人们却仍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向这里。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请再拉上我们几个吧!求求你了!”又是一天早晨,我在码头周围徘徊着,几乎每次都看见同样的场景、听见同样的对话。

    “不行!这船上全是国宝,这里很快就要打起来了,得赶快运到台湾!闲杂人等不得上船!”负责装卸的官员朝着渴望的人群厉声呵斥着。

    “老总,可怜可怜吧。人都活不下去了,还管那个干什么?!”人群中立刻传出刺耳的抱怨。

    “少废话!这都是传承几千年的国宝,每个都比你们祖宗十八代的命值钱!赶紧滚开!”官员眼看叫骂不起作用,立刻招呼周围的水手开始驱赶人群。

    传承千年?曾几何时,这似乎是个经常听到的词,就像我堂堂乾坤门。可如今又如何呢?我不禁有些感叹。也许那个官员是对的,在他的眼里当然只有上级的命令,可是这船上的东西,即使传承了千年,接下来又会怎么样呢?

    “沈少侠?.您不是沈少侠吗?!”正在思考的当儿,一个声音传入了耳中,我循声望去,却只看到一张苍老而陌生的脸。

    “真是沈少侠啊!我是老宋头啊!”这位穿着粗布工装服的老人家看我的眼神渐渐发亮,而那眼里的光似乎于我也确实似曾相识。

    “啊!您是宋大伯!”我终于有了模糊的印象,想不到在这里还能遇见认识我的人。

    “沈少侠,你怎么还呆在这里啊?!沈大小姐呢?”老宋头有些急切的问道。

    “jiejie和姐夫早就已经离开了,他们都没事。”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那就好,那就好啊。。这兵荒马乱的,呆在这里可不是个事啊。”他又絮叨起来。“那你呢?没买到船票吗?”

    “是啊,刚刚从上海那边过来.”我想,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沈少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看我面露难色,老宋头似乎明白了。他往周围看了几眼,拉起我的手向着路边走去。

    跟着他走进码头边的一条小巷,出乎意料的是,比起外面的喧嚣,这巷子里却是人迹罕至、寂静异常。老宋头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

    “沈少侠,过一会换件旧衣服,我带你上船。”

    “上船?!”我显然吃了一惊。

    “现在,整个广州的船都让官家严格控制,你哪还能买得到船票啊?”老宋头接着说。“我们全家都受过沈大小姐和你的恩,这份情俺一直记着呢。你现在什么都不要问,赶紧换上旧衣裳,半个钟头以后,俺带你上船。”

    虽然还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老宋头的话无疑让我有了莫大的希望。顾不上那么多,我照着他说的,从包袱里找出了最旧的一件粗布衣服披上,还特地把头发也弄得很乱。打扮好以后,老宋头重新将我打量一番,似乎对这副形象还很满意。

    “呦!老宋头,今儿怎么来晚啦?!”打扮好后,我一路跟着老宋头向前走。一路穿过码头拥挤的人群,来到了船员们的工作通道。谁知,刚到门口就被一个带着硬檐帽的码头官员拦住了。

    “嗨,别提啦!阿虚又拉痢疾了,临时又去找了个帮手。”老宋头朝我这边努了努下巴。

    “哦。。赶快上船吧,待会就起锚了。”那官员斜了我一眼,没再多说什么,想必是我这灰头土脸的样子确实也没什么可疑吧。

    “走吧,沈少侠。”老宋头轻声说了一句,我便继续随他前行。很快,我们到达了一艘货轮侧面的旋梯,这里是专供水手们搬运货物的登船处。旋梯旁边,正有不少工人和水手前后忙碌着,地上堆着的大大小小的木箱子,一个个都封得严严实实的。看那些工人的脸色,这货物搬运起来并不轻松。

    跟在几个工人的身后,此时,已经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了。我和老宋头也像他们一样,开始七手八脚的帮忙把木箱装上船去。一旁的老宋头不时向我挤眉弄眼,似乎是在示意我箱子里的东西很贵重、要小心搬动。其实,不需要他提醒,我也早就知道装在里面的究竟是什么了。

    “呜!”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鸣响,这艘货轮终于要起航了。干完了手上的活,工人和水手们陆续去舱里休息了。等到身边的人渐渐稀少,老宋头又引着我向着甲板无人的一侧走去。

    “来,抽口!”老宋头递来一支有些发黄了的香烟,并主动点着了洋火为我点烟。叼在嘴上狠命的吸了一口,体会着烟雾经由喉咙进入肺里带来的舒畅,我似乎这才松了口气。

    “累了吧?”老宋头看周围没有了人,又重新打开话匣子。

    “还好。”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我重新向着刚刚离开的广州码头岸边看了一眼。

    “这船很快,用不了多久就能到达基隆港了。”

    “你在这呆了多久了?这些年,你一直靠这个生活吗?”我的视线重新转向老宋头,接着,便在他脸上看到惊愕的表情。

    “果然不愧是沈少侠,啥也瞒不住你啊。”他轻笑一下,抽了口烟说道。“不瞒你说,鬼子还没被打跑的那会,我就开始帮忙了。不仅是俺自己,俺们全家都参与了。”

    我从他的脸上渐渐看到了骄傲的神色。

    “自从那天在家乡,沈少侠和沈大小姐出手相救,让我们全家得以逃过日本鬼子的迫害,我们就一直念念不忘。不光是你们家的救命之恩,”老宋头满怀深情的看了看我。“这样的世道,还有这样的人情在,我们有什么理由苟且偷生。更何况,保护国宝是积大德的好事,就算为此而牺牲又有什么?!救人、救国,都是任何时候不能忘却的,哪怕世道再乱.”

    这话不禁让我有些动容了,我着实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没读过几天书、而且已经风烛残年的老人会有这样的觉悟。同时,他也让我唤起了心底那股早已模糊的记忆。

    是啊,那还是几年前的事情,抗日战争打得最为惨烈的时候。我和jiejie在一次为家里采购粮食的时候偶然看见被几个日本兵围住的老宋头一家。看着那些锃亮的刺刀逼近这些几近绝望的人们,jiejie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一番痛打将那几个日本兵全部撂倒。为了防止他们派人增援,我和jiejie还连夜将老宋头他们送上了火车,远离了是非之地。

    真想不到才几年的光景,我竟然会在这里又一次遇见了老宋头。我更没想到的是,当时一念之间救下他们一家老小五口,今天他的帮助,也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不禁有些惭愧了,我又想起了那天在码头看见的孕妇。。

    重新向着那正在远离的码头方向张望,那里呜呜呀呀的人群仍然能隐约看见。就像老宋头说的那样,哪怕世道再乱,身为一个人又怎能忘记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同胞呢?

    但是,望着那码头上凌乱的场面,我不知道那些人们最后会何去何从?也不知道能有谁能拯救这片痛苦的大地?我不知道答案,耳边只有货轮驶过带起的海浪声,以及偶尔的汽笛声久久的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