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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二 冷面

    二六二冷面

    星子迈步进门。【】黄花梨木的长案上灯烛昏暗,投下大团大团蒙昧不明的暗影。箫尺整个人皆站在阴影里,背对着星子,负手而立,高大的黑色身形颇有几分萧索,微仰着头,凝望着墙上一幅牡丹春笑图,看不见他的表情。

    星子掩上房门,转身即对着箫尺的背影跪下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说什么呢叩谢大哥的救命之恩么大恩不言谢,何况大哥于我的恩德,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又岂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打发似有千言万语涌到唇边,星子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唯有深深叩首,再叩首。

    最后,还是箫尺打破了沉默,却绝口不提救火取钉疗伤之事,语气淡淡,似谈论着与己无关的前朝旧事,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这幅牡丹图,是先父所作。他当时刚金榜题名中了状元,春风得意,炙手可热,便亲笔作了这幅春日牡丹图送给了一位交好的同年。多年后出了事,府上所有的财物皆抄没一空,无片纸半牍留下,亲友皆被牵连。这幅画是此番北伐时,当年父亲同年之子闻讯来献,我始得此遗物。”

    星子闻言,登时震动不已。这是大哥的父亲的遗作该是他唯一流传于世的墨宝了吧抬头细细欣赏品鉴那幅工笔丹青。画中牡丹雍容华贵,一团团奼紫嫣红,极是热烈灿烂,国色天香,艳冠群芳,占尽明媚春光。娇艳欲滴的花蕊,宛如美人倾城的笑靥。星子忽想起曾珍藏的那幅母后画像,那也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了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纵然绚烂繁华,无上荣耀,终于也如这春日牡丹,风流总被雨打风吹,零落成泥。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星子回顾自己乍见母后画像的震动感伤,霎时对箫尺的心情感同身受。

    星子喃喃开口,只唤了声“大哥”,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固伤心,而大哥的伤心,更千百倍于我。我本是罪魁祸首,又有什么语言去劝慰他说什么岂不都是矫情他的血海深仇,我的血脉至亲,二者之间又岂只是隔着深不可测的鸿沟就算他能救我,又怎么能轻易原谅我

    箫尺的声音愈发冷淡,更夹杂着几分厌倦疲惫:“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顿一顿,“我找你来,有些事得知会你。”

    “第一,不管怎么说,你是我的师弟。师父尚在,我无权处置你。师父要你我回去拜见他,过些天你伤势好转,我便带你去黄石山。你可放心,无论师父有何安排,我都自当听从。第二,前夜柴房失火,谷哥儿趁乱跑走了。我已前后派了几批人手去寻找他,但迄今杳无下落”

    星子乍闻谷哥儿逃走了,吃惊不小,情急之下打断箫尺:“大哥,让您费心了。不如我去找谷哥儿吧”

    费心呵呵,岂止是费心箫尺不假辞色,语气森然:“不必了你伤好之前,我不想你再有什么意外谷哥儿大约是先走了一步。他既然能千里迢迢地从西域到中原,也应能顺利回去。他留下的药物,我会交给军医,让他为你治伤。”箫尺一幅例行公事的口吻,简明扼要说了这几句话,不等星子再有所反应,便径直下了逐客令:“我累了,你下去吧”

    “大哥对不起”星子最终只挤出了这三个字。而这三个字多么苍白无力果然,耳听得箫尺似乎冷笑了一声,即命两名亲兵进来,不由分说将星子架了出去。星子泪眼朦胧,几乎是贪婪地望着箫尺的背影,但从始至终,箫尺都不曾回头,更不曾看星子一眼。

    星子淋了半夜的雨,湿漉漉的衣衫贴着尚在流血的伤口,早先上的药全白费了。额头似乎有点发热,口干舌燥,喉咙疼痛,脑袋更昏昏沉沉重逾千斤。星子被带回厢房,和衣俯趴在床上,却哪里有半分睡意一夜的期待已被冷雨彻底浇灭。大哥不顾安危救了我,却对我冷若冰霜,拒我于千里之外,连话都不愿与我多说一句。他早已对我心灰意冷了吧我对父皇心灰意冷时,不也是这般

    他不但不示恩,不图报,更连提都不愿提起,是怕再与我有半点牵连么他竟这样厌弃我了他说要带我去见师父,他听从师父的安排。他是要放手了,他不要我了星子紧紧地抿住薄唇,就算我愿意为奴为质,放弃一切,他也不肯留下我了他施恩于我,却又不许我回报,这便是他对我的最大惩罚了吧但是,大哥,如果你真的已丝毫不念旧情,为什么又要救我难道只是因为看在师父的份上么

    一想到师父,星子忽又燃起了些许希望。不管怎样,大哥说,他会听师父的安排。我一定得求告师父,让他劝大哥留下我。师父定然会帮我的师命难违,就算大哥生气,也不能赶我走啊星子忐忑的心总算稍稍安定,真盼望马上就能插翅飞回黄石山去见师父啊可自从我上次与师父作别之后,各种事情都办得乱七八糟,惹恼了大哥,现在又要他老人家出面收拾残局,他不会也生气了不理我吧那我那我该何去何从当真是天下之大,再无我的容身之地了

    虽少了透骨钉的折磨,星子趴在床上,仍是睁眼等待天明。一颗心忽悲忽喜,辗转无法成眠。第二日一早,便有亲兵来传箫尺的谕命,要星子搬出仕林院,另换住处。星子苦笑,这更表明,大哥根本不想看到我了,甚至不愿意和我待在同一处屋檐下星子伤重,尚不能行走。亲兵用担架将星子抬到另一处小院中。院中一座两层的小楼,本是前几日软禁谷哥儿的所在,谷哥儿逃走了,便让星子来住。

    此后,星子便再没见到箫尺,他也不敢提出求见,怕更让大哥不快。饮食医疗箫尺倒未曾亏待星子,一日三餐有人准时送来,虽谈不上奢华丰盛,也是干净清淡。军医则按日来疗伤换药。箫尺依约将莫不痴留赠的药物皆给了星子。有良药治伤,星子的外伤一日日好转。而最重要的是,除去了透骨钉后,再不用忍受那每夜无间地狱般的惨烈痛苦。星子的内力遂慢慢复原。

    箫尺并未刻意严密圈禁星子,只是派了两名亲兵守在小院门口。过了十来日,星子便可下楼,在院子里慢慢走动,活动活动筋骨了。小院不过五六丈方圆,杂草丛生,只有一棵青枫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浓荫匝地。一日日秋意渐浓,那枫叶便逐渐由青转黄,复转为火焰般的红色,一树深深浅浅,徐徐微风过处,漫天摇落,犹如明媚霞光。

    星子有时便坐在枫树下,遥望那红叶渲染的深邃天宇,碧蓝如一块无瑕翠玉。犹记得前年在上京忠孝府,亦是秋风落叶,自己坐困斗室,千般不甘。如今同样囿于方寸之间,坐井观天,却是这些年难得的悠闲静好之时光。仿佛一条远航的小船终于回到了宁静的港湾,凡尘俗世中多少冲突争斗,多少惊涛骇浪,都已隔绝于这道矮矮的院墙之外。

    透骨钉既去,便是千万重围百万雄师亦挡不住星子,但星子知道大哥不希望自己随意行动,也怕再令他生疑,整日里皆老老实实地待在院中。无事便打坐练功,以期早日复原。小时候,是大哥传我武功,到现在,又是大哥复我功力。我若不朝夕刻苦练习,以求精进,怎么对得起他以后又怎样帮他

    看守的亲兵见星子并无逃走之意,也就渐渐懈怠下来。从他们片言只语的闲聊中,星子得知,箫尺已决定立国建元,定鼎石头城,改名为天京。近日,已先派了些人马赶赴天京筹备,修建宫室,加固城防。其余军队除沿永定河必要的防务外,也将陆续撤军。星子还听说,北岸亦在撤军,辰旦已抽了些兵力回京拱卫。嗯,父皇还是不放心蒙铸啊,他必须要有军队可供他自己直接调动。

    烽烟俱净,一切终如所料,星子却无得偿心愿的欢喜。大哥毕竟要称帝了么这于他而言,固然是名至实归,可他和父皇不同,他孜孜以求的并不是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从此以后,他头上是否也将戴上一顶荆棘王冠,再无一夕安宁而天下二分,楚河汉界,是我的一厢情愿,父皇和大哥皆视之为权宜之策,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是我违逆了大哥,才让他不得不委曲求全,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可是星子双手合十,闭眼默祷道,大哥,如果你肯再信我一次,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倾我全力,还你一个长治久安的太平盛世

    又过了几日,忽忽已是七月底,秋霜渐寒,秋风愈凉。一天,箫尺派了一人传谕,要星子画出从苍州到西域黄石山的路线图。星子纳闷,大哥既要与我同行,特意画这路线图做什么还怕迷路了么而师父隐居世外,行藏不便为人所知。星子遂请亲兵回复,未得师父许可,不便作图告知,望大哥恕罪。亲兵转告后,箫尺便再未提起。星子又不免沮丧,我这样说话,大哥是不是会认为,我是抬出师父来压他了

    多日后,星子才明白,箫尺为何要路线图那日清晨,星子一如往日,起床洗漱,用过早膳,换了伤药,正待练功,却有一名亲兵来小院见星子,直截了当地道:“主上令你今日出发西行,行李都已准备好了,请公子这就上路吧”

    啊行李都准备好了,这就上路大哥还真是雷厉风行啊怎么事先都不通知我一声“大哥呢”星子忙问。在小院里关了这么多天,到底有些气闷,想到将要与大哥并辔驰骋,万里同行,回去见师父,星子便如将要离笼高飞的鸟儿,满是欢欣雀跃。

    “主上已经先行一步了。”亲兵面无表情地道。

    什么大哥先走了星子一愣,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亲兵更不多言,带星子出了院门,却见门口的柳树下,已系了一匹配好了马鞍的棕色骏马,马背上托着一只青灰色的包袱。星子打开包袱查验,包了一锭纹银,几件衣服和人皮面具,还有一枚烟火。

    亲兵解释道:“主上吩咐,等到了色目的边境,你就可放出烟火为信号,他便知晓,会与你联络。”

    星子眨眨眼睛,半晌方回过神,自己期盼许久与大哥万里同行,这就泡了汤大哥已走了,他是真的不想看到我,不要我了被抛弃的苦涩滋味充溢胸间。如果我给他画了黄石山的路线图,他恐怕早已独自去见师父了,全当我不存在。就算我想求他,求晤一面而不可得,又奈之若何

    记得那一年那一日,我得知身世之谜后,大哥便绝袂而去,再无回顾,唯有清晨的小河呜咽如泣如诉,唯有黑夜里的霹雳闪电暴雨滂沱。而这一次,他更杳杳无踪,是我伤透了他的心,太令他失望对父皇,我尚可负荆请罪,奉鞭受罚,不管不顾地求着他,赖着他。父皇固然苛酷,到底拿我的“苦rou计”无法,可大哥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星子一手牵着马,低垂着头,郁郁地出了府门。无人阻拦,也无人再管他,星子心头空荡荡的,真如弃儿一般,但觉前路渺渺,不知身之所至,身之所之。

    星子无心骑马,慢吞吞地牵着那匹棕色的马儿,低头漫无目的地沿街缓行。哪知刚走了几步,路旁突然窜出一个人,直扑到星子身上。星子神思恍惚,猝不及防,被他撞了个满怀“哥哥”星子尚未开口,来人已惊喜地叫出声来星子一愣,这出谷黄鹂般清脆婉转的声音太熟悉,多少次魂萦梦牵,竟是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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