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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衷肠

    一五四衷肠

    这样堪堪过了两日,白天星子照常跟随辰旦行军,晚间自行回营帐休息,辰旦也装作看不见,不去理睬他,只是脾气愈发暴躁,屡动无明之火,身边服侍的亲兵侍卫不免遭受池鱼之殃。【】

    到了第三日,星子知道终究不能一直躲下去,而且,这“护膝”之刑,也该刑满了吧怎么着也该去见见父皇了。傍晚宿营后,星子先进了自家的后帐,命人打了一大桶清水来,自行除去满身伤口的包扎之物,又用清水洗净了外敷的药膏药粉,另换了一身干净的黑色衣服,除了头盔,用簪子束好长发,前往御帐请安。

    星子不要随从,独自出了帐门,昏暗苍茫的天幕之下,宏伟的明黄色御营矗立眼前,近在咫尺,却又如远在天边。短短的数十丈,星子每挪动一步,就象是在尖利的钉板上滚过了一遭,又如赤足行于遍地狰狞的狼牙之上,任凭猛兽撕裂身体。星子怕被旁人察觉异样,不敢过分放慢脚步,强迫着迈开双腿,只当那疼痛入骨的不是自己的血rou。

    竭尽全力移步到了御营前,正见数名亲兵抬了几只大红漆金描花的楠木食盒出来,想是辰旦刚用完了晚膳。星子数日未进食,顿觉腹中饥饿,遂拦住一人,嘻嘻一笑:“我看看陛下今日用的什么”揭开食盒盖子,却是白玛瑙碟子盛了数样小点心,葱油饼、核桃酥、千层糕几乎都分毫未动,色泽鲜明,香气诱人。

    星子胡乱抓了几只点心,一口一个塞入口中,囫囵吞枣般咽下,只差没噎得翻白眼。又将剩下的一股脑儿揣入怀中,冲那名亲兵挥挥手:“好了,你去吧”亲兵虽觉星子此举十分不合规矩,但这位星子殿下向来不可以常理度之,自家身份卑微,更无权过问,遂行礼告退。

    星子这回等候在大帐外,让人进去通报,稍候圣谕令入,趁此时机星子又填了几块点心,总算混了个半饱。暗道,这进去便是鬼门关,要死也不能做个饿死鬼啊

    亲兵为星子掀开御营帐门,星子迈步入内。辰旦正坐在御案后的宝座上,见星子进帐,两道冷厉的目光便如流矢般直射了过来。或许是前帐过分空阔,御案烛台上摇曳的灯光晦暗不明。映得灯下的辰旦颇显出几分憔悴苍老,刚毅而棱角分明的额头不知何时已爬上了数条深浅不一的皱纹。星子望着那道道皱纹,眼角发酸,心间抑制不住的疼痛,一时竟盖过了膝上的锥心刺骨。

    星子呆呆地望着辰旦,半晌不语。辰旦等得不耐,哼了一声。星子恍然惊醒,我是要来求父皇的开恩饶恕了么不,我难道忘了么我曾许下诺言,为了他的平安喜乐,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曾骗过他,曾辜负过他,曾让他悲痛欲绝该赎的罪,该还的债,总该我去偿还,无关道义,只缘这一份血脉之情。

    星子上前几步,如往常一样,屈膝跪下,霎时冷汗毫无预兆地浸满全身。不是第一次,但万箭攒心般的疼痛,仍令他阵阵颤抖。星子咬紧牙关,待熬过最初的一波剧痛,方俯身叩首,礼拜如仪:“臣恭祝陛下圣体金安”

    辰旦不言,任星子匍匐在地,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他半晌,方挥手令侍从们退下,剑眉一挑,唇角微微一弯:“哦今儿是什么风,把殿下您给吹来了”

    星子用力地闭一闭眼,垂首道:“臣是来向陛下请罪的。臣本该日夜守候陛下身边,但臣”星子本要辩解,话到嘴边又迟疑了,父皇,我不是来诉苦的,我愿意接受你的惩罚,但你是否能明白我的心情

    辰旦满脸不屑地瞪着星子,看他要说些什么,星子却又是许久没有下文。要是换了别人,辰旦早已龙颜震怒,治其冒犯不敬之罪。而面对星子,往日经验告诉他,唯有沉默是金,方是最好的选择。

    星子开口时,声音喑哑,象是一只受伤的小兽:“但臣尚有几句肺腑之言,衷心之语,伏请陛下垂聆。”辰旦仍是不说话,不是日日都在挑衅朕,对朕示威来着今日是要示弱了么辰旦望着颤抖不已的星子,那御赐护膝的滋味不错吧没想到他竟能忍了这么久他到底是不是血rou之躯,或真的有什么魔法么

    辰旦心中明白,倘若星子自行去除那护膝,朕终究拿他无法。这几日星子我行我素,不在他面前侍候,辰旦倒未料到,他仍戴着这护膝。他这般隐忍,除了心系他养母安危,必另有所图,朕须小心从事,且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星子犹豫片刻,鼓足了勇气开口:“古人有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说着,抬头看了眼辰旦,辰旦的面色愈发阴沉如冰。星子心头突然怦怦直跳,我和父皇说这些,他会仍存了一星半点的父子之情么又想,那么多大逆不道的事我都做了,几句心里话又怎么不敢说了我说了,他还有可能信,哪怕是万分之一的机会,我若不说,他岂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星子遂索性与辰旦直视,蓝如大海的眼眸波光粼粼,似有难言的情绪涌动:“臣从小不喜忠孝戒律,不懂这道理,狂悖无礼。每每损伤身体,触怒严亲,臣实乃至为不孝之人”

    星子说到这,声音里已带了悲戚哽咽之音,“犹记得,臣当初身中西域奇毒,却故意隐瞒欺骗,甚至自暴自弃,但求一死以解脱。臣的任性妄为,令陛下神伤心碎,差点与陛下天人永诀,几乎铸成大错而无法挽回,后来臣一旦思及,悔之何穷”

    这是父子重逢以来,星子首次郑重提起前事。辰旦仍是不为所动,端起案上的青花瓷茶盏悠悠然啜了一口,面无表情地瞟了星子一眼,仿佛在听一出评书小品。看你如何表演,朕岂会象当初那般糊涂

    星子泣道:“既蒙苍天眷顾,给了臣复生之机,臣别后日思夜想,只求有朝一日,能再至陛下座前忏悔请罪。今有幸重回陛下身旁,不敢再重蹈覆辙,弃绝人伦。”星子说着,再度深深俯首。

    辰旦心头冷笑,这几日孽子故意躲着朕,此时又跑来一番做作表演,是想要辩解什么是说他躲在一旁看朕的好戏,反倒是为了朕着想么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辰旦冷冷地斜睨着星子。呵呵,当初你唯求一死,无所不用其极,把朕当傻瓜似的蒙在鼓里。而此番又故技重施,不计代价要致朕于死地朕早就该知道,孽子和朕,决不能同存于这世上尤其可恨的是,自从被那该死的青衣老者带走,他叛国欺君,率敌人大军千里奔袭,公然追杀朕,反说什么日思夜想,只求能至朕前忏悔请罪,无君无父,恬不知耻,还能以此为甚么

    虽说暗中恨得咬牙切齿,但当辰旦触及星子清如秋水般的目光,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某种东西似乎不经意间被拨动了。他的神气,竟和朕年轻时一模一样他是朕的儿子他真的是朕的儿子么为什么一别十六年,朕自前年大考见到他后,竟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不管他是不是朕的亲生儿子,他都已是朕今生最大的仇敌

    只是辰旦忽想起那次“诀别”,星子抗旨,朕下令将他重责一百杖,引起毒发,昏迷不醒。朕亲手将他抱在怀中,那躯体却渐渐变冷,便如眼睁睁看着滔滔江水东逝,无法挽回,朕一生行事绝不后悔,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助和绝望,那种似被人掏去了心脏似的失落空洞,过去与现在,从未有过,甚至在西突厥的战场上,濒临绝境四面楚歌之时,也未曾有过

    辰旦唇边浮出一抹阴冷的笑,那不过是一场噩梦,一切都只是虚妄的幻影。朕堂堂天朝皇帝,九五之尊,岂能被这些虚情假意所长久蒙蔽,一误再误可惜他当时未死,朕本不该怜他救他,致使遗患无穷

    星子看到辰旦古怪的笑容,口中发苦,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怎么能寄望一日之间就峰回路转仍坚定地说了下去:“臣如今犯了万死之罪,陛下的任何处罚,臣本都该甘心领受,毫无怨怼,臣一死谢罪亦非难事。只是臣若未尽奉养之责,未稍赎前过,九泉之下亦于心难安。前几日蒙圣上厚赐御用护膝,臣皮rou受苦尚在其次,只怕若有个什么闪失,再令陛下伤心痛悔,便更是臣的不赦之罪了因此臣擅自斗胆休养了两日,今日已可照例服侍陛下,乞请陛下明鉴。”

    星子情真意切,辰旦入耳却似天方夜谭,等到你死的那天,朕高兴欢喜都来不及,怎会伤心痛悔不但如此,待朕制服了你,定要用尽百般刑罚,慢慢地将你折磨至死,方可泄朕的心头之恨,洗朕的奇耻大辱星子虽提及所受之苦,隐有哀肯之意,却未明确开口请求除去护膝。他不说,辰旦当然乐得装聋作哑。虽明知不可能,仍恨恨地想,最好让他一直戴着这护膝,废了他那一双腿才好

    听到星子主动请缨要留下服侍,今日又来向朕卖好了么辰旦本欲冷言冷语嘲讽他几句,又怕弄巧成拙,占他嘴上的便宜倒不如让他身上痛楚来得实在。遂仍是沉声开口,不减帝王之威:“那好,你要服侍朕,便照往日的规矩就是了。”轻轻松松的一句话,便已意味着一整夜的残酷折磨。

    星子没有丝毫迟疑,规矩应道:“是”

    辰旦不再理会星子,埋首于灯下处理军务。星子被晾在一旁,跪于案侧,膝盖针扎刀剜的痛,试图想些什么来分散精力。星子知道,父皇定在算计该怎么对付我,生为他的儿子倒有一个好处,不管犯下什么滔天罪过,都不可能被诛灭九族,星子忍不住有些想笑。不过,虽不至于满门抄斩诛灭九族,但酷刑折磨怕是少不了的父皇什么时候他才能明白,我其实并不觊觎他的宝座,更不贪图他的权势,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陪着他,平安到老,每日晨昏定省,陪着他看庭前花开花落,天上云卷云舒

    辰旦办完公务,照例唤人来服侍,进了后帐沐浴更衣,星子仍是跟随相陪。沐浴后,星子即跪于榻前为辰旦按摩,候着他入睡,一夜无话。星子连续侍候了辰旦两日,便又自行去休息养伤,辰旦对此已无可奈何。在蒙铸的秘密照顾下,除了膝盖,星子臀腿后背的棍伤鞭伤渐渐好转,那护膝却一直不曾取下。有时星子会在御营门外碰到子扬,两人例行公事地见礼,不曾再多说一句话。

    大军快进入赤火国境内时,后方来报,鲲鹏已率色目撤出的军队跟了上来。辰旦思忖,即将安全入境,剿匪便成为头等大事,兵贵神速,若等到回京之后,再慢吞吞按部就班地发兵援救南方,怕是形势难以挽回了。辰旦遂命昕宇带领十万轻骑兵,日夜兼程驰援剿匪前线。

    昕宇此番出征西域,前期颇打了几次胜仗,甚得辰旦赏识,后期形势逆转,他虽无大功,亦无大过,比起兆忠、谙英等辈,已是好得多了,辰旦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而奉诏讨逆的十万骑兵,算是败军中仅剩的精锐,但将士们万里跋涉,远征经年,好容易死里逃生,心有余悸,本以为回国后就可与家人团聚,哪知未入国门,便又要奔赴战场,身心俱是疲惫厌倦,但又无法违抗。

    辰旦背着星子下的旨意,但少了十万人马,纸包不住火,料他迟早也会知道。孽子是否会为箫尺通风报信,泄露军情辰旦一念及此,便坐立不安,只恨不能时时刻刻掌控他的行踪,但星子任意来去,我行我素,圣旨也早对他失去了作用。无论如何,朕得设法尽快将他擒住,关进笼子里才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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