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 一个解释
琴声泠泠。 解忧身着宽大的素衣,端坐在案前抚琴,目光落在书案另一头,漠然看着相夫陵反反复复地把玩着手中几件铁制的刀剪。 景玄则斜倚一旁,微凝着眉,出神地望着她一双在弦上挑抹的小手。 “可是如此模样?”相夫陵扬了扬手中一柄一指来宽、三寸来长的薄刃。 磨利的刃口泛起荧荧冷光,清寒如水。 解忧唇角微勾,点了点头。 她才将图纸画出,只这半日时间,相夫陵便遣人将刀剪打好了,真是好效率。 “多谢。”解忧扬眉,琴声慢慢地止了,余下厚重的余音在屋内回荡。 “不必言谢。”相夫陵将刀剪搁回案上,铮铮一响,“明日同去便可。” 他帮解忧,不过是因自己也好奇,隗究竟是何种死因。 解忧了然一笑,拈起一柄巴掌大的小剪子,对着光一晃,晃出满目银亮的光彩。 “些许儒生,烦请相夫子在意。” 解忧上午说要剖尸,早有几个迂腐儒生跳出来,嚷嚷着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之类的话,喋喋不休地请求让隗入土为安。 恰好相夫陵又站在解忧一边,忙前忙后地帮着她准备剖尸的工具,几个儒生便搬出一副论辩的架势,直接立在院内骂上了。 “些许腐儒,何须在意?”相夫陵漫不经心地摇头,袖起手,缓缓回眸瞥了一眼侍立在纱幔外的少女,勾起笑,“若不喜欢,杀了便是。” 解忧敛眉,勉强笑了笑,“骂不过便杀么?你们齐_墨便是这般?” “倒也不尽然,无过观云姑之死,令人耳目一新。”相夫陵笑意转深。又看看侍立在一旁的梅子,转向景玄,“此婢秀丽可人,陵求之。” “可。”景玄连眼也不曾抬一下。 “……”解忧瞪着眼。眼睁睁地看相夫陵将梅子带走,噎了片刻才转身质问景玄,“为何?!” 景玄凝起的眉头舒展了一些,起身居高临下地瞥她一眼,“忧忧。勿再胡闹。云姑非燕姞之徒,梅子方为燕姞之徒。” 他四五日之前便派人暗中除去燕姞安排在哀郢院的人手,大约有十余人,至于这个梅子是不是燕姞的人,他本还不甚确认,但今日看她于众人面前镇定自若的表现,与当初由解忧医治时的胆怯可怜,根本不是同一个模样。 解忧没有道理看不出这一点,却还将这梅子唤了过来,安排在身边。谁知道她又想玩什么? “此婢……”解忧长舒口气,她只是、只是想证明,梅子并不是故意陷她于险地的…… 可……或许景玄说得很对,这婢女,的的确确就是燕姞手下的人。 她当初惊打雀鸟为解忧所见,应当是特意安排好的时机,好让解忧为她诊治后,在回去的途中“恰好”撞见隗和越女谈话。 甚至,这个梅子,可能根本就没有眼疾。 解忧摇头。她知道,她都知道。 她只是不愿意去相信。 当你全心地去待一个人好,一心希望帮助她的时候,突然发觉。那所谓的柔弱下藏着冰冷的算计,这该是一件多么令人寒心的事情…… 她只是不想知道自己被骗了,仅此而已。 或许,这个想法,的确是任性了吧?毕竟,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有义务对你好的。 解忧垂眸。指腹在商弦上轻轻抹过,泛起碎碎的声响,“忧今日所行不义。” 明明知道云姑亦是被梅子所骗,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就这样射杀了一个无辜之人。 她当时只是想着,指认云姑是燕姞的人,比指认梅子更能令人信服,所以她就毫不犹豫地射杀了一个无辜之人。 解忧痛苦地闭上眼,琴弦深深地勒着纤细的手指,痛到麻木。 她怎能这样做?可她竟然真的这样做了…… 这一双手上,都已经沾染了无辜者的鲜血,这让她如何释怀? “景玄……”解忧抿唇,起身站了一会儿,抬起头,又唤一声,“景玄……” “何事?”景玄低眸。 面前的少女一副可怜的模样,似乎再不应声,她便会落下泪来。 “景玄……”解忧按一按眼角,倾身撞到他怀中,“不要怕我……” 她要解剖尸体,她染了满手无辜者的鲜血,她再也不是那个纯净不染的山鬼!甚至,没有资格再穿这一身白衣。 所以,不要怕她,不要将她目为妖邪,不要厌恶她、舍弃她。 “忧忧。”景玄揽上她纤瘦的肩,轻轻拍着,“不会。” 不会怕她,不会疏远她,更不会舍弃她。 因为他不曾忘记,她落到今日的境地,全是为了他。 所以,怎会怕她厌她弃她? “嗯……”解忧缓缓舒口气,呼吸因为隐泣微促,带着颤,一双小手环着景玄腰身,将自己紧贴上他。 她再也回不去了,就像折了双翅的飞鸟,再也回不到曾经的天空。 ………… 梅子亦步亦趋地跟随在相夫陵身后,不时抿抿唇。 暮色已经降下,那几个儒生仍在哀郢院外,满脸愤慨,见相夫陵出来,哽着脖子又要上前理论。 相夫陵还没等他们开口,抬手重重击掌。 儒生们愕然一怔,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不知他又要做什么把戏。 两名剑卫应声现身,齐齐拱手,“相夫子有何吩咐?” “此婢。”相夫陵言简意赅,一个眼神扫过,两名剑卫心领神会。 梅子一颤,退了两步,惶然抬头,面色陡变,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低低啜泣,“妾、妾……并非燕姞之徒……!” 她现在才知道怕了。她不要被那些剑卫带下去,她不要被人玩弄够了,再一剑杀了抛尸荒野。 当初就不该答应燕姞……若是反过来将这事告知了解忧,她现在就真的能够取代越女曾经的地位了! 她真是……糊涂了…… 相夫陵毫无动容。任由两名剑卫将哭喊着的婢女拉了下去。 他只应允了景玄,将这婢女从解忧身边带走,至于究竟如何处置,那些剑卫自有分寸。 几名儒生面面相觑。 他们刚才想说什么来着?身体发肤?不可毁伤? 曾经这样理直气壮的话,为什么突然显得苍白无力起来? 面对这些踏过尸山血海来的、手中攥着不知多少人命的人。他们觉得孔圣人的理论似乎太苍白了。 讲道理么?一个手中染了血的人,可不会任何时候都愿意停下来听你讲道理。 于是,他们噤声了,趁着夜幕到来之前,悄悄地离开了哀郢院。 ………… 解忧平旦时分便起身了,一头长发被全部绾起,宽大的袖口也用帛带扎紧,干净利落。 才转出回廊,一人急急抢到她身前,什么也不说。便是一跪。 “……卫矛?”解忧诧异地挑了挑眉。 “医忧!”卫矛抬手拱了拱,目光灼灼,神色凝重,“医忧,请令隗入土为安。” 解忧敛眉,绕开来,轻声道:“忧验看过后,自会令其人入土为安。” “医忧!”卫矛一怔,急急起身跟上,“隗已死。何须验看伤势?!” 人已经死了啊,已经死了啊……这样还不够么?还不够么?! 为什么一定要剖尸? 解忧分明不该是这样的人,她愿意为流脓昏聩的人施救,半点不见嫌恶的意思。这分明是医者仁心,为什么她现在要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卫矛。”解忧忽然停步,顿了一下,轻轻敛眉,“信我。” “……”卫矛愣在一旁,信她?熊心也曾经嘱咐过他。信她,信她的每一句话,信她心地善良。 可是,解忧变了,现在的她出手射杀无辜,她残酷地要去剖开死者的尸体。 平心而论,她这样做,和燕姞有什么差别? 这样的话,仍旧要信么? ………… 解忧很快撇开了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径自转入停放尸体的屋子。 春寒未退,尸体停放了一日,几乎没什么变化。 屋内燃着苍术,淡淡的烟气缭绕,给人清爽洁净之感。 尸体的面部用白麻遮盖起来,只露出胸前一片青白色的皮肤,便是下刀的地方。
虽然昨日解忧提起剖尸时,多数人都显得惊惧非常,但今日前来观看的人依然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解忧定了定神,其实这个时候战乱四起,饿殍遍地,有的人死于兵乱,头破血流,有的尸体被野兽啃噬,开膛破肚,谁会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场景? 甚而,还有盗跖食人心肝。 现在更紧张的人,反而是她。 准确来说,解剖这件事情,她根本没有亲手做过,只不过好友还在国内时,她曾看过几回。 这样就敢拿着一套刀剪上来开膛破肚,在从前,是她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但在这个生死须臾的时代,最不该缺的就是尝试的勇气。 试一试,希望和绝望各占一半;不试的话,就只能等死了。 她重新活过来,可不是为了再死一回的。 “忧忧。”景玄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不必害怕,尽管放开手去做。 不管她要做什么,不管她能否做到,他都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事情,一切都可以圆过去的,没有人可以指责她。 解忧宽了宽紧拧的眉峰,随即肃容低眸。 银亮的刀锋轻轻抵上尸身青白的皮肤,不再犹豫,加上力道,将失了血色的皮肤割破一道半尺来长的创口。 人已死,心停跳,血液不再流动,又放置了一日,脉管中的血已经凝结起来,因此这重重的一刀划下去,并没有任何血色渗出。 解忧稍稍松了口气,回忆着记忆中好友解剖时的样子,将苍白的血rou层层剥离。 花了足足一个时辰,她才成功打开了胸腔。 鬓边碎发已被冷汗打湿,黏黏地贴在面颊上,勾出一张瘦削得可怜的小脸。 解忧微颤着手划开心脏附近苍白色的脉管,换了一柄类似于镊子的小夹,轻轻拨开。 苍白色的脉管内,沉积着不少凝固的血块。 但与那些血块不同的是,在这粗大的脉管分支的地方,有一道暗红色的栓子将两道分支堵得严严实实。 解忧眉头微微一舒,手因激动止不住轻轻地颤。 她原本只是想赌一回运气,不想这栓子竟是恰恰堵在了这里。 虽然许多人或许不明白,这一截堵在肺动脉分支处的栓子能够立时致人死地,但至少、面前的这一幕,有着极大的视觉冲击。 苍白的脉管中,死死堵住两道分支的暗红色栓子。 只需一瞥,便能给人一种不甚美好的感受。 有的事情是不需要多想的,譬如人们看到血,便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动乱之感,这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反应。 现在也是一样,纵然许多人不知道血栓为何物,但只这一瞥,他们也能感受到,这个堵在这儿的东西,原是不属于这里的。 这样就够了。 解忧轻轻舒口气,“此物壅堵脉管,致使流血不畅,令人猝然死也。” 小心翼翼地横过手中小镊子,轻夹了一段栓子,搁在叠起来的白绢上。 这栓子暗红色,质地疏松而脆,只方才轻轻一碰,便落下了一小块损毁。 相夫陵从解忧手中接过盛放着白绢和栓子的小碟,递给了身旁的人。 小小的碟子在众人手中依次传递下去,人们看得暗暗咋舌,对于解忧的说法,更是半信半疑。 听闻过去秦越人能够隔垣视物,看人体时,能够透过体表看清内里脏腑的病变,因此被时人奉为神医扁鹊。 解忧昨日便笃定地要剖尸,难道是因她也有这样奇异的能力? “此物……”相夫陵微凝着眉,淡然地看着面前被打开的胸腔,“为何堵塞于此?” 一旁围观的人也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解忧,期待从她口中听到一个令人满意、又令人惊奇的回答。 解忧低眸,确定众人已经看清了血栓壅堵肺脉的情况,拈起一根银针,引了丝线,娴熟地将被剖开的血rou层层缝合起来。 众人看着她娴熟的动作,神情古怪。 也不知这少女做起针黹时,是不是也是这样娴熟的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