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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上医医心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解忧终于收起手中断简,悠悠然抬头打量了医喜一眼。

    医喜约莫五十过半,须发早早地全白了,想必是早年思虑过甚所致,但他不过一介医令,又非谋士,解忧想不到他有什么可以思虑——大约是当初一心想着如何爬上医令的位置,太过cao劳了罢?

    总之那副形容,只让人想起枯木衰草,死气沉沉,毫无生机,不想多看一眼。

    解忧移开眸子,抿唇笑了笑,仍是一言不发。

    有一名青年医者忍不下这口气,霍然立起身,“墨家为贤者,岂能如此忍气吞声?!”

    解忧不为所动,重又埋头琢磨手中上了年头的简牍,飞快地在记忆中搜寻关于这一份简牍的史实。

    比《神农本草经》更早的医书,她暂时只能记起一册被定名为《五十二病方》的帛书,可其中内容与手中的简牍大相径庭,显然并非同一部书籍。

    至于比《五十二病方》更早的本草著作,还有什么呢……?

    解忧正一心一意地想着,不妨手被人轻轻一触,惊慌之下,手中竹简坠落下去,被景玄接住。

    解忧轻咬了一下唇,看着被他捏在指间的手腕,强自镇定地笑了笑,“冢子通脉诊乎?”

    “否。”景玄放开手,将竹片放回案上,缓缓攥起手,指尖微凉,似乎还残留着方才一触之下的柔软滑腻。

    他并不认为,一个少年的手会如此柔软。

    此人,究竟是不是解忧?很像,但又缺少最有力的证据。

    他还需要博得解忧的好感,教她留在自己身边,自然不能随意逼问她的身份。

    “《礼》云,‘医不三世,不服其药’,医令之言不无道理,不知医忧可有说乎?”

    解忧抬眸,略有些空的眸子落在景玄身上,他那一袭暗红色的楚服,像要在眼中燃起烈火一般。

    她从不认为,自己能够给人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

    但通过景玄的所作所为,似乎能够认定,他对自己有怀疑。

    他将那份医方保存经年,想必这么多年来也未必没有遣人搜寻过她的踪迹吧?即使如此,留在九嶷是否妥当?

    飞快地权衡着利弊,口中却淡淡回应了一句,“忧以为,上医医心,中医医国,下医医人。”

    最高超的医者,能够引导人心;稍次一点的医者,可以挽救一个国家的危亡;只有最下等的医者,才是以治疗病人为务的。

    “何谓‘医心’?”景玄将对她身份的猜测暂且搁下,“秦医和尝云,‘上医医国,其次疾人,固医官也’,医忧以为不然?”

    上医医国之说,出自左丘明所撰《国语》,其中有文子询问医和,医疗之事与国家相关与否,医和即回答说,最高明的医者能针砭时政,为国除患祛弊,挽救危亡,次一些的则为人医治疾病。

    但解忧的意思是,最高明的医者,能够引导人心动向,而能医国的,不过算是中等医者罢了。

    “岂非如此耶?”解忧笑笑,双手笼入宽袖,斜斜倚在一旁的书架上,神态悠然自得,“民之所向,胜之所往。秦律法严苛,待六国遗民暴虐非常,纵收天下金铁,忧不以其能长久。而喜为昔楚宫医令,高矣,贵矣,竟不能劝讽先王,兴利除弊,沦为亡国之余,尚以医令之职为幸耶?不过下医而已。”

    民心聚集的地方,才是能够取得胜利的一方。如今秦朝的律法严苛,待原本六国的居民非常残暴,失尽人心,纵然收聚了天下的铁器铸造出十二个铜人,我依然不认为它可以长久存在。

    如今医喜作为过去楚宫的医令,在医者中至高至贵,却不能讽谏劝慰过去的楚王负刍,兴利除弊,导致楚国灭亡,竟还以自己曾担任医令之职为荣?殊不知,这不过是最下等的医者罢了。

    斜堂中鸦雀无声,只有外间石田上流水渐渐,提示着堂中之人时间流逝。

    黄遥最先反应过来,点头称许:“孟子云,‘天时,地利,人和’,若得人和,确为上医!”

    景玄心中一凛,解忧虽然是就医术高下发表了几句议论,但其中的道理远非止于医术。

    这样的远见卓识,即便她不是当初洞庭之畔相识的小医女,留她下来也未必不可。

    诸医看向医喜的目光转为嘲讽,但后者只是面色阴沉着,看不到一丝尴尬。

    等堂中的议论声停歇下去,医喜才缓着声开口:“医忧所言,终不免低位言高位之得失,泼醋而已。”

    一句话,将解忧方才所说,等同于出于妒忌的污蔑之辞。

    有人拧眉,有人叹息,也有人咬牙切齿——这世上怎有如此不要脸的老头?

    “忧飘然自在,行走洞庭,所活之人不下百,而医师之考,期年十人则为嘉,如此,忧何惧处江湖之远,幽居荒草之中?”

    我飘然自在,于洞庭一带行医,一年救活的人有一百多人,但做了宫中的医师,一年只需救活十人就能被评为高等,领得十足的俸禄,正因如此,我宁可做一介庶人,而不要为医官。

    一干游医纷纷点头称许,这话真是说到他们心坎里了,原本楚宫中的医师们则暗自低头,面有赧然之色。

    医喜依然不怒,只看向解忧的目光中掺满怨毒。

    真是不知进退的小儿,也该做些什么事情教他晓得,这老姜可是碰不得的。

    堂屋之门被霍然推开,转午的阳光有些刺眼,直直照射进堂中。

    “兄长,奎伯来矣。”那袭明快的栀子色楚服再次出现在解忧面前,来人正是景兕。

    “奎伯……”解忧敛起眸子,她自然还记得,当初这份医方,便是为奎伯留下的。

    “闻冢子有贵客,伯来迟矣。”一个老迈的身影艰难地挪动进来,饶是有景兕在一旁搀扶,依然走得蹒跚不已。

    景玄搁下手中竹简,亲自上前迎接。

    堂中之人,不管是识得奎伯,还是从未见过此人,都发觉景玄对他极为敬重,只有少数几人明了,奎伯不过曾是个下贱的驭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