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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袁尚水跟在队伍里,无论是修筑工事,还是整兵列队,总会不知不觉地想起彩霞的样子来。尤其是在夜里,兵哥哥们荤段子讲开,他听着虽不作声,却由于新婚不久,总被战友们问起那方面的事情来。

    尚水不是个能玩得开的人,听到大家取笑他的话,不理不睬,只是辗转身子,继续睡大觉。营房里的人见他开不起玩笑,也渐渐不再拿他说事了。对于背后的情景,尚水并未察觉,闭着眼睛,满脑子却都是彩霞的影子。仿佛她亮白的肤色,照耀了他的印堂,一闭眼,焦土全忘,他就看见心中那光明的世界。

    3月中旬,苏北正处在料峭春寒之中。徐州城外的荒野里,士兵们都改变了训练时嬉皮的表情,一个个凝聚目光,看着那远处根本看不见的炮声震天的战场。袁尚水和战友们不一样,他独自转身,远望那同样望不见的徐州城。虽然还没有接到命令,但他心里知道,只要传令兵一到,自己的战争就要来了。

    听说正在往这里开进的,是日军侵华战场上最精锐的部队。而自己所在的第五战区,除了第二集团军和哥哥所在的“汤兵团”,其他的都是像人见人厌的王铭章这样的杂牌军。袁尚水在沉思中所担心的,不是“这将是一场硬仗”,而是“我将会是怎样的死法”。上海沦陷,南京沦陷,如果不是处决了临阵脱逃的将军韩复榘,恐怕士兵们早已失去了作战的勇气。

    担心是一种诅咒,传令兵急急赶来。不用打听,从那马蹄哒哒的急促的节奏中,军士们就能感受到前线战事千钧一发的危急情况。被中央军瞧不起的川军部队在滕县保卫战中,全军阵亡。下至无名士卒,上至师长王铭章无一生还。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下令第二集团军备战台儿庄。

    团长宣布了师长池峰城下达的命令,袁尚水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将在这里达到人生最高的巅峰。幸运的是,184团被作为主力部队留守台儿庄内。然而此时的袁尚水,则更希望到战场的更前方去战斗。

    台儿庄内,已经能在每一声炮响过后,感觉强烈的震感了。土地颤抖,石墙晃动。尚水刚刚在石墙上凿出一个方孔,一阵轰鸣,房间里就掉满了砖缝中被震碎的泥沙。同屋内驻守的四名战友面面相觑,最后都把目光齐聚到了尚水脸前的方孔上。袁尚水迅速提起枪,将枪杆子伸出方孔后,迅速稳住枪托,眼脸贴近准心,静静地等待着敌人的入侵。

    四名战士被袁尚水的动作震动,他们似乎也隐隐觉出,一场最不希望参与的战争即将打响。于是纷纷打开弹药箱,架起枪械,在房子的各个方向设防。

    除了炮声越来越近,碉堡一样的石砌民房里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威胁。“这样等着,还不如出去真刀真枪干起来!”正当五名战士心里嘀咕的时候,炮声悄然沉寂。一阵号鸣,就听见人声鼎沸,这他妈的是真刀真枪干起来了!

    袁尚水听到子弹发射的声音杂成乱曲,引起耳中低频轰鸣,忙摇头晃脑一阵猛甩,耳中却并没有立即清静下来。一声一声的心脏跳跃的声响,在脑后炸响。“得想个办法把情绪稳定下来,不然枪还没开就被打死了。”袁尚水机警地提醒自己。

    “班长,我想换个岗。”虽然心里早已跳乱了,但袁尚水并没有将慌乱流露在语气之中。

    “老子还想换个战区呢,不偏不倚调到五战区来,调去西南多好!”班长扭过头,果断拒绝了袁尚水的请求。

    “如果换个时代活一次,多好啊!”负责弹药箱的消瘦小兵接过话头,不料惹得大家一阵欢笑。

    班长干脆放下枪,摸出一根烧过半截的卷烟继续点燃,呷一口,吐起烟丝,才开口搭话:“换个时代你也还是个短命鬼!”

    “真要换个不打仗的命儿,才舍不得死嘞!”一句话说得五个人又都沉默了。

    袁尚水听了心里也闪过一个念头,如果真死在这里,彩霞可怎么办好!

    容不得他多想,一颗子弹打中前方的石墙,弹出一块碎石到他视线所及的地方。似乎是军人与生俱来的本领,袁尚水一连贯干脆利落的备战动作,在看到那弹落地面的石子儿时迅速地完成。战友们见状也自然地重复了他的动作,谁也不多问一句“怎么回事”?见他如此,便都以最短的时间进入了战斗状态。

    “走火!走火!走火!各班都听见了吧,走火了,别开枪!”前排看似更坚固的碉堡一样的房子里有人大声喊道。

    “妈的,谁他妈的那么怂?”班长骂道。

    “尿裤子了没有啊!”前面另一个房间里传出嘲笑的话语。然而走火的那间无人搭话,对方也自觉没趣,不再逗笑了。袁尚水正要重新调整姿势,以便更好地适应准心。忽然如雷炸响,一颗炮弹在庄外城隍庙的院子里炸出一朵烟云。袁尚水能从方孔里看到,前面两排房屋里伸出的枪口纷纷对准城隍庙方向。

    庄内的战斗没有马上打响,虽然城隍庙前的战壕中已经横尸相枕,181团的战士们却仍然从战壕的不同角度朝敌人的坦克开枪。

    等待在庄内的袁尚水,并没有在黄昏前等到敌人的到来。敌我双方似乎都进入了疲惫状态,显然,日本人也是人,管他娘的机枪坦克多厉害,开坦克的人也要吃饭睡觉。班长分析出这个情况之后,便对大家说:“等着瞧,一会连长就要下令轮岗戒备了。”

    果然,话音才落,袁尚水等人还没从亢奋的情绪中回转过来,就听见连长传达的指令了。

    班长安排袁尚水和瘦子守后半夜,现在,他们可以先吃顿热的,接着好好睡一觉。虽然不能躺在床铺上,但在战争中能够安心地闭上一会儿眼睛,也算得上人生最美满的事情之一了。

    朦胧之中,兰心眼蒙纱布,双手摸索着朝自己过来。袁尚水很想上前去扶她一把,但又马上想到自己是有妻子的人了。看着心爱的人儿在黑暗中痛苦地探索,他心里万分难过。为了不让兰心摸到自己脸上的眼泪,只能扭过头任热泪朝一边脸上流淌。

    兰心哭喊着,非但没有摸索到自己身边来,反而在简陋的石屋里摔倒,怎么办?怎么办?不管那么多了,爱人伤心欲绝的声音让他听得痛不欲生。不管那么多了,袁尚水想要冲上前去扶她起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仔细一看,才看到双腿早已被炸烂,双臂都被子弹打穿,腹部的流出红黑的血,如果不是自己的血液浓厚,恐怕早已经流干了吧。

    他开始害怕起来,害怕自己会就这样子死去,害怕兰心留在这危险的世界上,害怕自己的妻子,害怕她会为自己伤心。袁尚水意识渐渐迷糊,挣扎着要摆脱这已经看不清的情境。仿佛蚕丝束缚,全身僵硬,又像是没在水里,被柔力搅拌。袁尚水聚集起二十年来积蓄的全部力量,像冲破自己身体一样冲破梦魇的捆绑。

    班长见他忽然坐了起来,便问:“醒啦?”袁尚水却并不搭话,静静地坐在那里,过会又缓缓地躺下。

    班长凑过去一看,才发现他仍然睡着,暴躁地骂起来:“娘希比!惊出老子一身汗!”

    这并不大响,语气却很重的声音拯救了袁尚水。他终于睁开眼皮,定眼看了看乌黑的房顶,竭尽全力地感受着现实世界的存在。

    “班长,咋了?”一名战士问道。

    “小袁,那小子诈尸了。”班长愤愤地骂道。

    “这——”提问的战士还没弄清情况,就听见袁尚水发出声来:“刚做了个梦!”

    “啥梦把你吓成那样,你没看见自己,死人一样坐起来。”

    “梦见我双腿被炸烂了。”袁尚水挪动身体,靠到墙边坐起来。

    班长听了默默无言,跟他一起值岗的战士安慰袁尚水:“仗总会打完的,咱们得让自己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