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三辆黄包车在孙府门外停下来的时候,刘汉正领了老夫人的赏赐,要将孙府的黄包车拉回家去,忽见三辆车趁黑而来,定眼一看,原来是袁正德一家。【】刘汉喜出望外地叫道:“舅老爷、表公子你们来啦!霞儿你也回来了?” “嗯,你这是——” “老夫人把它赐给我了,今后我可要靠着它过日子啦。” “嗯——好。”袁正德说着,扶了袁尚民一把,他便下了车,然后又帮着袁妻把彩霞轻轻地扶下车。 “来,来来——我帮你!”刘汉丢下车把子,上前来帮袁尚民拿行礼,但一看时,却发现只有一大一小两只箱子,他便又惊奇了,问袁正德:“舅老爷一家子这么几件行礼?这仗指不定打多久呢,虽然路远辛苦,好歹多带些保暖的衣褥。” “这些就够了,咱们进去吧。”袁尚民答应着,与刘汉先往孙府里去了。进了院子,只见院内各屋都暗黑如漆,院子里树下影子叠着影子,更是阴森幽暗了。一眼只瞧见正殿厅中亮着灯,袁尚民便和刘汉直朝那灯光走来。 “老夫人,姑母。”袁尚民进门喊道。 “你来了,你父亲母亲呢?你嫂嫂呢?”孙德艺看见侄儿,立即笑脸问他。 “正在门口要进来呢。” 袁尚民说完,袁正德夫妇也扶着彩霞到了大厅门口了,孙德艺忙迎了他们进来,彩霞见了夫人依然行礼,孙德艺阻止了她,扶她坐到厅中扶椅上,她见了孙老太太却又起身向老太太行了礼,孙老太太笑道:“免了,免了,身子要紧。”袁正德也向老太太问了好,孙德艺却见兄长脸色凝重,便问:“哥哥如此形状,可是为舍弃那房舍难过了?我劝哥哥通达些,如今保住性命要紧。” “meimei言重了,孰轻孰重,为兄还是辨得清楚的。” “那就好,中午哥哥没来,我还担忧哥哥怕是不想走了。” 袁正德听见meimei的话,凝思一瞬,立即说:“meimei说得对,这一趟我和你嫂子不去了。”然后又转向孙老太太说,“民儿和他嫂子此行,全赖老夫人照顾了。” “哥哥——”孙德艺惊讶地叫。 孙老太太听了却不急着回答,只对袁正德说:“舅老爷请坐。”然后又补充道,“媳妇儿你也坐下。” 袁正德兄妹听令坐了下来,袁妻却恋恋不舍地牵着彩霞的手凑在她身旁。老夫人看见并不顾她,就着椅子上的扶手前倾了身体说:“舅老爷年近六十了吧?” “五十有七。” “嗯,小我二十五岁,想当初,我也是这个岁数来到安庆的,来时我就想,到了这儿,便是头了。”老太太收回身子,手却继续撑着,又说,“没想着如今又要跑了,只是到了这个岁数,我也跑不动了。” “娘——”孙德艺听出母亲心意,可才喊出声就被老太太立即打住。 “我不走了,一路上必然劳顿,我怕是熬不住的,万一有了三长两短的,”老太太抬起手臂,靠着椅背,仰头闭目说,“那不是要做孤魂野鬼了吗?”说罢又低下头,看着孙德艺说:“媳妇,就让我留在这儿,就算死了,好歹也是熟门熟路,不致被当做孤魂野鬼被收了魂魄。” “娘,你这是哪里话?”孙德艺哭着说,她心酸的样子,惹得碧菡、强虎也都跟着哭起来。 “瞧瞧,你吓坏俩个孩子了。”孙老太太责怪着儿媳妇,又招呼碧菡和强虎:“你们到奶奶这来。”两人抹了泪站到祖母身边,老太太张开双臂抱住他俩,姐弟俩个又哭了出来。 “不要哭,不要哭。”老天太安慰着,放开他们说,“今后跟着你们母亲,虎儿切莫弃了读书做学问,菡丫头虽不希大成就,然而也得向你母亲和jiejie多学着些,日后若能再回安庆来,随你们母亲找一找奶奶的坟。”老太太说完,自己声音也变了调,孙德艺和碧菡姐弟哭得更厉害了,彩霞也伤心地抹起泪来,王妻在丈夫墓前告了别回来,在门口听见老太太这一番话,又倚着门痛哭了一阵。 这时候刘家的三公子率三辆车而来,停在孙府正门口,下了车,他径直往大厅而来,却见里面凄凄别离的景象,站在门口踌躇片刻,他却仍然对里面说:“老夫人,可以走了。” 孙府众人这才发现刘家三公子已经到了,却都不曾听见汽车驶来的声音,但不容犹豫,孙老太太便命:“你们随你们的娘走吧。”说着推了碧菡、强虎到孙德艺身边。孙德艺泪眼看着婆婆,又望着兄长,未哭出声,泪却流淌得如小溪一般欢畅。王妻和邢嫂子领了几个丫头拎着行李放到车上,孙德艺等人却依然不肯移动脚步。装好行李后,邢嫂子对王妻说:“老伙伴,你这一走也不晓得几时能回来了。” “但愿还能回得来吧,孩子他爹还在这,我总要到这儿归根的。”王妻抬起眼,却并不看着邢嫂子,独自忧怜地说。 “你是嫁对了人,如今也算得上半个主子,避难也能把你带走,我们可就不同了,日本人一进了城,还不晓得要受怎样的罪呢。” “邢嫂子可别这么说,民主都已经十几年了,哪里还有主子奴才分的?再说就是有,我们一块儿从赣南来的,可不是一样的人么?” “虽然听说民主了,但放眼这天底下,哪儿可有咱们下人们平等民主的时候?就是打仗,你可以跟着夫人们去避难,保一条命儿,我们这些人,只好干等着日本人进来,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邢嫂子——”王妻被邢嫂子的话激怒了,但试想一下她的悲伤,也就忍气吞声不提。 “你走吧,只有我们这些人,生死是由不得自己的。”邢嫂子说着,几个丫头也被她渲染的悲伤淹没了,痴痴地跟着她回了府,云云本有话要跟她娘说的,竟然也像受了蛊一般,抹着泪,信步跟人走了。 “云云,你等等——”王妻看着云云跟在最后,喊住了她。 云云似乎听不见干娘的话,仍然有一步无一步地抬落着脚。 王妻急忙跑上台阶拉住她,照她脸上就是一巴掌,骂道:“死丫头,你跟着外人一起挤兑起老娘来了。” “谁是外人,你才是外人,我们都是下贱人,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你和我们不一样。”云云也不擦泪,却横横地顶撞王妻。 “我答应过你彩霞jiejie,要给你找个好人家,如今为娘的说话得算得话,你拿着这个,”王妻说完把手里的一块方巾包裹着的一包东西塞在云云手里,云云攥紧拳头不肯接,王妻又朝她手上一打,趁她松手时硬塞了进去。云云觉得沉甸甸的,心想“这是大洋?”用另一只手在上面一摸,果然是的,于是惊讶地看着王妻,却听她说:“这是老太太赏给我和你,娘跟着夫人,自然不愁生活,如今这些都给你,你藏好了,计算点花,别给那些死屄骗走了。”云云眼睛睁大大大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忽然嘴巴也大大地张开,大哭起来。王妻听见立即掩住她的嘴巴压低声音骂道:“死丫头,快收了声,你想招惹得全城人都知道咱们要逃啊。”云云虽然哭着,听见王妻的话却立即忍着不出声,但嘴巴却仍然长得大大的,眼睛也改眯成了一条滴水的缝隙儿。 王妻看着云云,也心酸地说:“为娘只有这些能耐了,你jiejie很快就要生,娘得在她身边照顾着,只能委屈了你,”说到这里,王妻自己也抹起泪来,一边仍安慰云云,“娘替你看过了,拉车的刘伯伯家二毛不错,娘在刘伯伯面前说定了,以后等他家二毛长大些,就来娶你,你若在这里过不下去,只管找他,早晚是他家里人,不如早些过去。” 云云早已经泪流不止,嘴张得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撕裂了一般。王妻不忍再看,便骂着:“进去吧,早些进被窝里,别学着那几个不本分的丫头,日后若让老娘晓得你混那风尘去了,你就别认我了!”云云哭着进了府里,从照壁右边绕进去时,恰巧袁正德送了孙德艺、袁尚民、碧菡和强虎出来,彩霞走在最后,若不是袁氏父子苦劝了一下午,只怕这时候她仍不肯彩霞离开她呢。 刘三公子告别了孙老太太,也随即出来,上了车,吩咐一声:“出发!”三辆车便一一启动起来。袁正德夫妇杵在门口看着,车子一辆辆从面前经过,当最后一辆车从袁妻面前开过时,她忽然嚎啕一声,哭得昏厥过去。孙德艺、袁尚民、彩霞等在车里听见,纷纷回头去看,无奈夜色阴笼,又被开在最后的一辆空车的车灯刺着眼睛,半个人影儿都看不清。坐在车里哭了一会儿,彩霞转回身伏在母亲怀里,安静地流着泪。 等她睁开眼时,车子已经在安庆城外的江堤码头了,这儿有一条轮船,正要往重庆去。下车后,见到码头上早已有很多车辆停在这儿,这些人和他们一样,都是政府官员们的家眷,他们将在这里乘船,沿着长江直上,到西部相对安全的地方避难。 刘三公子下了车,很快就带着孙德艺一家找到了刘夫人等人。孙德艺与刘夫人、姨太太相互见过礼,却没发现女儿的身影,便问刘夫人:“亲家,兰心在哪?” 刘夫人日间劝了兰心好半日,但却毫不见成效,如今孙德艺提起来,她心里的气愤又被激发了,便回答:“她不肯走,就随她留下了,这样矫情,只怕跟着来了,一路上也难伺候她。” “亲家这样愤怒,莫不是兰心对你不敬了?”孙德艺按捺住冲出半个脸的碧菡,平静地问。
“夫人哪里话,兰心聪明伶俐,怎会如此不知礼数,”姨太太见形势不妙,忙来解围,看了一眼孙德艺后,又对刘夫人说,“jiejie息怒,那丫头对剑儿一片情深,倒也值得称赞的。” “恐怕天生就是个情种子,不单单只对我剑儿这样吧?”刘夫人没好气地说。 “若兰心有什么不对的,还请刘夫人言明,如此诋毁我女儿,只怕夫人反倒失了礼了。” “孙夫人——”姨太太刚要开口说和,却听见刘夫人厉声骂她:“住嘴,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一样的狐媚胚子!” “刘夫人好自尊重,若是对我女儿不满,自可放了她回来,我孙家的千金,容不得你这样辞令侮辱。” “是呀,当初也不晓得谁死皮赖脸到我府上来求娶我jiejie的!” “你住嘴!”孙德艺喝叱碧菡。 “娘,人家都撕脸羞辱人了,你还忍让着,你不晓得国民革命,要革除的就是您这种任人羞辱的劣性!” “你还犟嘴。”孙德艺骂碧菡时,刘夫人也在一旁说:“一个生的轻薄性情,一个生的牙尖嘴利,竟然还自命清高,哼——” “还要革除你这样欺弱压善的恶人!你就和那东洋鬼子、西洋鬼子一个样子,不是你们这些恶人害人,咱们也不用得离家背井,去过那担惊受怕的日子!”碧菡一连串地骂着,吸引得周围即将同行的人们都将目光聚焦到刘夫人身上,有的竟然还打开车灯,朝她们照过来,刘夫人慌得叫骂:“瞎了狗眼的,打灯干什么?” “怎么,你见不得——”碧菡还没说完就被孙德艺扇了一记耳光,碧菡委屈地看着母亲,却不敢分辨。 姨太太当着众人的面挨了刘夫人的骂,便低头退后默不作声了,而后听了碧菡的一番言语,竟然醒悟过来,孙德艺打碧菡的时候,她也上前劝道:“孙夫人休要打她,这孩子说的极对的,”然后又走进灯光里,对刘夫人说:“jiejie生在富贵人家长大的,自然可以自保清白,可以轻蔑我,但jiejie切莫以为我就低你一等,论出身我自然不及jiejie,但多年来我伺候着老爷,能让他开心解乏,不受琐事烦扰,看到老爷高兴的样子,我自认为比jiejie功劳更胜一筹!”说完连气也不喘,不容刘夫人插上半句就继续向众人阐述:“各位在场的都是官家太太和公子们,也许你们没见过,但一定也都听人说过,这孙希桥老爷家的千金,孙老太太的大孙女儿,生得窈窕慧淑,那是多少夫人、太太们口里喜爱的人儿,又是多少公子哥儿倾慕的对象,如今我们刘剑娶到了她,那是他有福气,却奈何刘夫人还不满意,难道真要求个天上仙子,”说着转脸向刘夫人,“jiejie你才堵得住心里的缺口么?” “你——”刘夫人气得直哆嗦,这时候刘家老三和老四也较起劲来,两兄弟素来要好,但此时彼此都为护着母亲,也就顾不得兄弟情义,两人剑拔弩张地对阵,各自都用手臂护住自己的母亲,忽然那车灯倏地灭了,一个人站在车头上喊:“可以上船了。”码头上百余人便都不再顾这一家人的争吵,纷纷搬起行李登船。 很快,码头上就只剩下来送行的官员和他们的随从了,刘家的两兄弟也又迅速到了一起,履行着父亲交给他们的共同使命,保护刘、孙两家人平安登船。 安排好两家十一人的铺位以后,刘家老三把老四叫到了甲板上。 “四弟,你能不能照顾好你娘和我娘?” “三哥你说什么,她们再怎么争吵,大娘也是我的长辈,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大娘的。” “嫂子婆家的人呢?” 刘家四公子听见自己三哥的话,不禁笑道:“孙夫人虽然是外人,但爹爹交代过,我就是拼了命也会保护好她们的。” “好,那你一定要照顾好他们!”刘家老三说完,拍了拍四弟的肩膀,趁船时,从船上跳了下来。 “三哥,你干什么?” “我回去帮爹爹和大哥、二哥,爹爹交代的任务,你要替我完成!” “三哥,三哥,三哥,三哥——”刘家老四站在船头喊着,但船已离岸越来越远,他三哥早跑上江堤,乘着等候他的一辆车子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