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凯琳离开后,并没有跟中国姑娘一样负起回家,而是跑到兰心房间里,将这事告诉了兰心和碧菡,然后评论说中国的老太婆就像战神阿瑞斯,只会给人带来灾难和糟糕的心情。兰心姐妹听了她评论老太太的话,忍不住对眼笑出来,在孙家,谁也不敢如此议论孙老夫人,虽然大多数时候,她的倔强和是非观念总让儿孙们为难。兰心非常喜欢凯琳的爽直,但对自己的祖母,她并不允许外人过多议论,于是用“谁是阿瑞斯”这句话引开了话题。凯琳由此向兰心姐妹介绍起西方诸神来,谈笑间,她淡忘了心中的不快,但这样的“良药”,却只能让兰心得到暂时的舒心,她的心里,始终有个人在翻腾跳跃着,这样肆无忌惮的欢乐,总让她的心脏酸痛不宁。 阿瑞斯是宙斯与赫拉生的儿子,他司职战争,形象英俊,暴强好斗,同时也勇猛顽强,他是力量、斗争和屠杀的象征。在西方人眼中,一旦这位硬汉统帅了世间的力量,结果就会是成功。但大多数人认为,他的成功给人类带来了,远比成功的喜悦多得多的深痛。兰心也许是极少数偏爱战神的人群中的一位,听着凯琳的叙述,她对这个战斗形象充满了仰慕,这也引发了她的联想,她的生活中曾经也有这么一位战斗英雄。他不懂得怜悯,他只晓得欢畅杀敌,他不了解生者的痛,他只知道杀死敌人,他才能活命。曾经,这个战场上的英雄对她柔情万种,而今,他会不会娶了娇妻,忘了旧情?又或者他会回到他钟情的战场,用他的大刀和步枪,破开敌人的胸膛,排解他自己心中的不快。 恐怕每一个人陷入冥想状态时,都会产生感知现实的能力。现实正如兰心所想的一样,新婚燕尔,袁尚水就收拾好行装,准备回部队报到去了。袁妻万分的舍不得,只怕天不肯,否则她宁肯少活一日,也要多留儿子在家住一天。彩霞强吞着泪,只求天怜见,无论天涯海角,还是险峻平川,她只一条心,要随了他一起去。当然袁尚水不肯,莫说他不肯,就是他期望了,军法纪律也不得答应。四十余日探亲假期已经过了,袁正德牵马送儿子至江边码头,而后催促儿子上船,船发了,等儿子看不见他,他却骑马立于江边山坡上,远远眺望。 过了省城,在武昌码头下船,袁尚水随了军用列车,直赴山西,到他所在的第二集团30军31师19旅炮兵1营6连报到去了。回到部队没几天,袁尚水就听见一个惊人的消息:7月7日夜,驻扎在丰台的日军第一联队,袭击了我北平卢沟桥守军国民革命第29军,副军长佟麟阁战死。消息引起战士们满腔仇恨,随后师长池峰城遵照南京国民政府“不求战,必抗战”的方针指示,整师待发。不多日,全师将士奉命开往徐州,积极备战。 同样的消息,也传到了袁尚水的家乡。当孙希桥一如往常来到检察院,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时,军部给他打来了电话,随后,孙希桥穿戴整齐,紧急前往省府去了。来到省府,孙希桥见到蔡省长也在一旁恭候,他的好友刘世雄也早就到了,随后一名政府专员接见了他,简单向他说过了“卢沟桥事变”及前线战事的紧急情况后,向他出示了南京政府对他的调令。孙希桥接过一看,上面写着:“战火燎原,焦我中华,为立军威,正军法,处判临阵脱逃之士,裁决弃城捐走之师,嘉奖杀敌建功之能,抚恤救国捐躯之属,军部特令,孙希桥出任晋绥冀军政指挥中心军法处总干事······”顷刻间,母亲、妻子、儿子、女儿的样子,像一张张薄薄的剪纸一样,在孙希桥的脑子里一一浮现,迅即又都重叠在了一起。不容多想,孙希桥立即向那名专员敬礼,示意尊崇指示。随后,那名专员又督嘱刘世雄等加强地方治安,蔡省长并刘世雄等纷纷表示将会恪尽职守,为党国尽忠,那专员才放心离开了。孙希桥辞别省长,立即回到家里,为前往山西赴任做准备。刘世雄惦记老友,随后也赶了过来。 家里女佣们正在厨房里为袁尚民和兰心熬药,孙老太太见孙儿一天长是一天,学业也日益精进,心情舒畅,便亲自来厨房里吩咐,要为强虎炖些补物。王妻迎着,向老太太夸耀强虎各色出众的表现,伺候得老太太喜笑颜开。而后燕子来为兰心取药,老太太听说兰心日渐恢复,便令燕子领着,和她一起来瞧瞧兰心。王妻也欢喜陪着,自己拿了药,让燕子扶着老太太一起出来,正走到殿前院子里,只见孙希桥脚步匆匆,一脸严肃地回家来。 孙老太太叫住儿子,孙希桥尚未开口,老太太便教训他:“自己的儿女都要成亲了,走起路来怎还跟个孩子似的,越发丢了规矩。”孙希桥心事重重,本没见着母亲,被母亲嗔怪了一句,便立于院中,向母亲作揖道:“母亲教训得是,往后还望母亲多多教导强虎,才不至坏了门风。”孙老太太听了立即大怒,道:“为娘的倒不能训儿子了?自家里说你一句,既没当着官爷丢你脸面,又没在媳妇面前损你威严,怎就怪起为娘吃得多,管得宽了,既如此,当年何不随着你老子的棺材,一并将为娘也送回赣南老山里去?”孙希桥一听,慌忙跪下,苦告母亲:“母亲多虑了,孩儿并无责怪母亲之意。”孙老太太并不肯听,折道要走,孙希桥忙喊道:“母亲,孩儿接到南京来的调令,不日就要起身往山西,只怕往后须烦母亲管教强虎了。”孙老太太一听,立即转身回来扶起孙希桥,问:“何时来的命令?”孙希桥回答:“方才接到命令,只怕这一两日就要出发了。”孙老太太听调往山西,料定必是擢升了,只是从前未曾听孙希桥说起过,便问:“为何调得这样急?”孙希桥正告母亲:“四日前,革命军与日本国开战了。”老太太大惊,讶异道:“打到哪了?” “北平。” 孙老太太听了方觉放心,但既然前往山西,必定是与战事有关的,这一去,只怕是生死未卜。然而老太太生在诗书礼仪之家,虽然是个女儿家,从小也听得哥哥们立志:“男儿毛发密,气血旺,天生之浑厚者,生当守关墙,死亦可填沟壑也。”于是老泪一横,对孙希桥说了他舅舅们少时说过的话,孙希桥听了,又跪下来磕头,咽声对母亲说:“孩儿令强虎习孝悌经典,学西方科学,若得老太太**,必成得气候,也必能尽心侍奉老太太。”孙希桥说得拳拳赤子心意诚,岂料老太太却正色道:“强虎成得气候也好,不成材也罢,但若只念着一己之私,不以家国天下事为重,岂不枉生一个男儿身了!”孙希桥愧得无言对母亲,幸而刘世雄到府造访,老太太便与王妻、燕子继续去看兰心,孙希桥迎了刘世雄进正殿里招待。 “刘公。”孙希桥语重心长地叫了刘世雄一声。 公,是国民党内同僚间的敬称,他哥俩个从未用过。刘世雄一听,知道孙希桥这是有事求他,便从刚坐下的椅子上又站起身来,礼让道:“孙兄,有事但讲无妨。” 孙希桥会意,对刘世雄说:“弟这一去,虽不亲赴前线,然而自甲午海战以来,日寇侵吞我华夏之心从未稍减半分,此战一开,只怕我巍巍华夏,千万万子民奋起抗击,这一两年内必难定输赢,弟走后,家中老幼无个男丁照料,甚是令弟忧心,还请兄长念及十年私情甚笃,稍有留意才是。” 刘世雄听罢,复又坐下,笑对孙希桥说:“孙兄莫是忘了?咱们两家可是结了亲的,我若负情,只怕剑儿那臭小子不肯呢!” 孙希桥听了刘世雄的话,心下放心,举茶敬刘世雄,和他对笑着,畅聊起来。 孙老太太到了兰心房间里,孙德艺和碧菡连忙迎起来。正巧凯琳也在,她正向她们母女讲述圣主耶稣的故事,见老太太进来,倒像是忘记了之前在强虎房间里的事情,也热情地迎过来。孙老太太对她却仍然不满,加之心情沉重,也不正眼看她,扶着燕子的手就在桌子跟前坐下来。凯琳受了冷落,摊开双手做出一个非常无奈和不解的动作,一边看着碧菡说:“why”孙德艺见老太太不喜欢她,忙示意碧菡将她带去自己的房间。随后,孙老太太问起兰心的病情,兰心欠身回答已经好了许多。老太太便又说:“这就好,”接着转向孙德艺,“为娘的疼儿女,世间莫不如此,但只万物至极,总有个变数,古来今往,儿女孝贤的,未必都是慈父良母所养,相反,为子不孝,为女不淑,究竟是被父母宠溺的多。”孙德艺听了,不敢做声,连忙站起来,垂首听着。兰心也听出老太太在责怪母亲,却不敢分辩。老太太见她母女二人默不作声,便也缓了情绪,接着说:“往后桥儿不在,强虎的学业就都得指托你了,桥儿就这一根血脉,断不可不严厉教导。” 孙德艺不明白婆婆的意思,便推诿道:“老爷纵是忙碌些,却也从未在关切强虎学业的大事上偷过懒的。”孙老太太方才想起,她们母女对孙希桥调往山西的事情还一无所知,便哈哈笑了,转脸对王妻说:“我这老太婆,只怕是不中用了,桥儿才回来告诉了我,我只当他们母子几个都知道了呢。”王妻含笑答应:“老夫人心里终究是舍不得吧,只惦记着儿子,倒是把媳妇、孙儿们给忘记了。”孙老太太听了更是大笑几声,歇口气后,接着王妻的话说:“我哪里是舍不得,生养个男儿,逢着太平盛世,尚可指望着他出人头地,迎上国难当头了,便只当是身上掉下来一块骨头,在自己怀里抱了那么几年,终究还是要落到地下,埋进黄土里才是它的归宿。”孙德艺略听出些端倪,忍不住问:“母亲这么说,莫是听说了什么事了?”孙老太太就把中日开战,和孙希桥接到调令的事情说出来,孙德艺和兰心听着,都无比心酸,怎奈老太太面前,俱不敢哭。
老太太略坐片刻,就起身要回去,孙德艺忙起来送,老太太让她陪着兰心,兰心听见却说:“父亲既然回来了,我也随老太太和母亲去拜见父亲,今日不去,只怕往后会愈发的想念。”孙德艺正欲告诉女儿,随后会和她父亲一起来看她,不想老太太却欢喜了,说:“我素来看雪丫头识大体,仅是这一点,就比她母亲要强多了。”王妻听了附和着老太太笑了一阵,便同燕子一起,扶着兰心下床来,然后孙德艺扶着老太太,王妻和燕子一起引着兰心下了楼。 到得楼下,孙老太太又对孙德艺玩笑着说:“你到后面去管着你女儿,我也用不着你扶,只怕你一心惦记着后头,倒是要绊倒我了,还不如我自己扶个拐杖走路强呢。”大伙一听笑了,孙德艺便和燕子换了换,与王妻一起搀了兰心出来。进入正殿里,刘世雄仍然未走。一见老太太进来,忙起来问候。让过老太太坐下,刘世雄问起兰心病情来,兰心听见刘伯伯的声音,连忙起身行礼。刘世雄喜欢得亲自跑过来扶她坐下,待她坐稳,才回到自己座上,与老太太聊起来。 孙老太太问:“桥儿被调往前线,敢问刘厅长是否也与他做伴同行的?” 刘世雄恭敬回答:“老夫人何苦为难刘某,咱两家都已做了亲,这么称呼,岂不是见外了?” 孙老太太笑说道:“家事且做家事论,那我老太婆就妄自尊大啦,这么大胆问你公干,只是盼望桥儿同行能有个好伴。” 刘世雄爽朗笑答:“既然咱们结了亲,是一家人了,这家里总得留下个看家的,我就留下来照顾咱们一家老小了。” 老太太知他向来风趣,更开心了,然后问起他家中近况,便说:“我老太婆近来手上懒了,腿脚也懒了,竟然连大门也不肯迈了,前些年到贵府里认过门,此后居然就没再去过,倒是还记得你家里那木楼,真真比当年紫荆城附近的天下第一楼还别具特色。” 刘世雄连连摆手道:“老夫人谬赞,论起这居所,同僚们都羡慕您这里的王府呢。” “依我老太婆看,还是你那楼高**的气派。” 刘世雄喜了,道:“老夫人若不嫌弃,常到寒舍走动走动,若是嫌那脚夫不稳,使唤个人告诉刘某,刘某令警卫来接,若是老夫人嫌那轿车味儿重,那刘某只好亲自来,徒步背着老太太回去啦。” “使不得,使不得!只怕越老越不中用,哪里都去不了咯。”孙老太太说着,笑得舒畅,连腰板也都直了起来。 “往后兰心过了门,不须刘某来接,只怕老太太就要惦记着去看孙女了。” 孙老太太听见,笑得更欢,孙希桥夫妇也都随着笑了。兰心听见刘伯伯说起两家结亲的那句,就已经在心底犯嘀咕,而后听到这里时,便全都明白了。虽然极不愿意,但不好在众人面前流露出来,心里却又急得不得了,只好伸手拉住她母亲的胳膊。孙德艺知道女儿心思,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可当众恼怒,兰心也明白了母亲的意思,顿时感到孤立无助,就只能在所有人喜乐的笑声里,独自含悲伤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