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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4)此身甘向情中老

    话说到此处,其实二人心里头都是明白的很了。青罗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给他做这样的点心,却明白他心里的触动和话里的真心。怀慕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说了这样的话,然而却懂得青罗的心意和里头暗含的眷恋。明月夜,木樨香,这本就是极为动人的,更何况此间只有他们彼此相伴,似乎真的是月宫中的神仙眷侣。她不是寂寞守着玉兔的姮娥,他也不是独守月桂的吴刚,他们在这一刻,比他们幸运的多了。两个人垂首,都看见了扶栏下水中映出的倒影,月光将水面照的微微发亮,只有那一双剪影,是浓郁而模糊的暗色,然而相对而生,似乎也并不寂寞了。忽然之间,他们都不愿去想太多,或许是彼此守着心防太过疲惫,或许是这样的月夜分外静好,或者是某一个神色触动情肠,或许是这一刻相守叫人安心,于是就这样安静对坐,同赏一片月色,什么也不必多想,似乎也是很好的。放松了心里的戒备提防,心也就安静祥和了,而相互之间的距离,也就短了许多,能看见彼此心里为对方打开的一线光,也知道自己也为对方打开了那一线光,却在此刻,不愿再关上那一道门。或者,人在太疲倦了的时候,又遇到太好的风景气氛,再遇到了有所触动的人,心也自然就柔软了吧。

    良久,怀慕站起身道,“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咱们今日闯到这一片天地里头来,都是与明月对坐的佳客了,只是没有酒肴,实在是缺了兴致。”青罗笑道,“还说呢。先前那许多美酒佳肴,你偏要在外头,此时抱怨可也没用了。”说的怀慕也笑了,“这倒真是我的不是了。如此也罢了,明月为宾,清风为侍,琴歌是酒,花香做肴,岂不是更为风雅?你且等着,我去去就来。”说着便往后头,青罗兴致也极好,便也由得他去。不过片刻,怀慕走出来,手里捧着狭长的一个匣子,“这里倒是真没有白叫弄月听弦,这里头藏着名匠所制的一对古琴,这一支就是明月,还有一支辉星。”青罗笑道,“既然叫弄月听弦,我就风雅一回,虽不能乘风弄月,倒也能听弦弄管。你且奏来,若是好就罢了,若是不好,连着今日逃席的份儿,一并罚来。”怀慕笑笑,就端正坐下,正是一曲明月歌。

    梅花雪白柳叶黄,云雾四起月苍苍,箭水泠泠刻漏长。

    挥玉指,拂罗裳,为君一奏楚明光。

    一曲毕,怀慕起身笑道,“可还算的过去?”青罗故意侧着头想一想道,“别的都还罢了,只是不甚应景。”怀慕奇道,“如此之夜,还有什么比明月歌更合的么?”青罗道,“明月自然是明月,只是月既有阴晴圆缺,四时节气也是自然有序,如今正是秋香正浓、长空明净的时候,梅花雪白柳叶黄,云雾四起月苍苍,岂不是不合宜了”怀慕笑道,“偏你有这么多讲头,琴曲歌辞本就是把抚琴人的心意说的更明白些,既然这样,不如就改一改。”想了想便道,“芙蓉花好木樨香,秋色明净水清凉,沉璧浮光良夜长。听弦管,弄月忙,为君一奏明月光。如何?”青罗仔细听了,笑道,“果然这样是再好不过的,很是合情合景。”说着又故意道,“古来中秋月,最是被人吟咏不绝的,你这又是拾人牙慧,没个新意,可不能算是过关了。”怀慕点头道,“你说的是,不过这古人该说的话也说尽了,我不过是寻常人,哪里能说出什么新意来呢?拾人牙慧也算是不错的了。”青罗只是笑,怀慕瞧了她一眼笑道,“我看你这样子,分明是笑话我呢。这样吧,有一首写中秋月的诗,我最喜欢,就给你弹一曲这个吧,虽说词上头是古人之句,好歹这曲子是即兴而为的,你就勉强一听。”

    抚琴而歌,却不是方才的潇洒悠逸,琴曲苍苍,歌声茫茫,带着一种悲怆通透,却也有长空万里的空明。怀慕的身上仍旧穿着远行风尘的衣裳,墨色的衣袍,蒙上淡淡的月色,在水天一色之间显得分外挺拔,然而又孤寂。

    自古分功定,唯应缺又盈。一宵当皎洁,四海尽澄清。静觉风微起,寒过雪乍倾。孤高稀此遇,吟赏倍牵情。

    青罗还没有听过怀慕的琴歌,那一夜在宜韵堂,她也只是听过他的琴。虽说琴歌皆是文人雅士常作的,本来就不单单是女儿的温婉柔和,亦有男儿的挥洒,君子的高洁,只是如今,不管是琴曲也好,琴歌也罢,似乎都是宴饮上助兴的玩物,不过是平添几分绮艳风光,所奏所歌的不过是那些寻常歌调,甚至于抚琴曼歌的妙龄女子,红牙板,绮罗衣,眼波横,眉烟翠,也沦为在座贵人眼中与花红柳绿一样的风光。而这样的清净月夜,这样的安静世界,苍茫的歌声,似乎是漫不经心的,仔细听着却又分明有丘壑纵横,山河万里,他的志向与抱负,青罗都听得明白。然而再听下去,那种交游满天下,知音无几人的寂寞,却也是分明的。自古功名,不过都是月满月亏,阴晴轮回而已,所有这些人这一生挣扎,又都是为着什么呢?或者就像他唱的那样,只是为了这一宵皎洁,四海澄清,或者一瞬间,就抵得过一生光阴,所有人的一生辛苦,就为了一瞬光华。

    怀慕一曲已毕,青罗却还在出神,怀慕看着她,就知道他曲中的意思,她都懂得,古今风云变幻,圆缺有定,然而每一个人都在之中沉沦,或者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向何方,归于何处。孤高稀此遇,吟赏倍牵情,所幸,有人在身边,能够懂得自己,或者就是最大的安慰了。怀慕见青罗听得出神,笑道,“不要单单说我,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青罗回了神,想了想道,“我可没有你那样多的感慨,我所想求的,比你简单的多了。”说着忽然起了顽皮的意思,也不念,就跑到湖边上去,回头对怀慕笑道,“你快来,我写给你瞧。”

    月光清淡,柔柔地映在青罗的身上。今日是家宴,青罗和姐妹妯娌一般,都穿了那一日上官启赏的那一件月缎衣裳。月白色明亮,身上绣着浅粉色和浅碧色的芙蕖本来娇艳,在月色里头只瞧得见轻轻浅浅的灰,在月白的底色上头,清淡如水墨。青罗发上带着一串水晶,如同一痕星光一般,那一痕光亮随着青罗的动作一闪而过,突然就成了夜色里头最闪耀的一抹,只有她眼眸里的亮光能与之相较。揽起裙摆,坐在水边的大石头上,笑容天真,并不像素日里那样端庄高贵的样子,却像是哪里跑来的精灵,突然而惊喜地出现在这世上。

    怀慕走过去,见青罗手里折了一枝桂花枝,在平静无痕的水面上划过,。速度很慢,动作很轻,一笔一划,一瞬间就消失了,只有一瞬不瞬地瞧着,才能拼凑成每一个字来,才看得明白。桂枝划水,那一股子香气更加分明,随着青罗手腕动作的缓急时而浓郁时而隐约。怀慕随着她的手的动作跟着瞧,动作一快,就露出手腕上头带着的东西,青罗的手上原来也带着一串水晶,细细碎碎的,如水光晃动一般。那一只划水的手,被月色照的颜色如玉,并不曾被水晶的光亮夺去半分颜色,怀慕忽然想起来那一句词,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真真就是这样的情景。

    青罗写的是一首诗,却是很冷僻的,怀慕觉得隐约见过是全唐诗里头的句子。然而当初白纸黑字地分明见了,似乎并没有什么样的印象,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如今在这样的水波微漾中依稀辨认出,每一个笔划都只出现一瞬,却似乎刻在了自己的心里,每一句每一字每一笔,分明刻骨。

    王母妆成镜未收,倚栏人在水精楼。笙歌莫占清光尽,留与溪翁一钓舟。

    青罗的诗已经写完了,怀慕却仍旧沉浸在方才的那一点水光里头,喃喃重复,“王母妆成镜未收,倚栏人在水精楼。笙歌莫占清光尽,留与溪翁一钓舟?”怀慕的心,轻而易举地就被这两句简单的句子打动了。这真像是青罗喜欢的句子,她就是水精楼头的倚栏人,虽然在红楼碧阙之间,心却是远的。不愿叫笙歌占了月色,把心里头最安静的一隅最美好的月光都留给了那个期待,留与溪翁一钓舟。她的心,虽然在珠帘里头隐着,却又在山河湖海之间徜徉。她像是一只凤凰风筝,文彩辉煌得叫人过目难忘,却终究会剪断了线,随着东风飞去,再也找不到她的方向。他忽然觉得有点害怕,他想起来那个承诺,一旦他的梦想实现了,她就该走了,去找她自己的梦想,到山水间去了。她对他的陪伴支撑,或者都只是为了那个梦想,为了远离他,他离自己的梦想越近,离她就越远。怀慕不得不承认,在想到这一点的这一刻,他首先感觉到的,是不舍和不甘,还有害怕失去的恐慌。他在此时此刻,甚至觉得,如果能共此溪翁一钓舟,这一生,也就值得了。他从没有感觉到这样地害怕失去,这样想抓住眼前的人。他知道这个人是他不能留住的,是他亲手推开的,可是这一刻,他真的想要永久留住,留在这一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