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六章(28)云笺字字萦方寸
青罗心里明白,西疆自治太久,人心归顺,早已不认朝廷,只认永靖王。纵然他们有信心能够政府永靖王的军队,却还是没有信心征服忍心。怀慕的命,他们是断然不会留的,所以必须留下这个孩子。这个有着皇族血脉的孩子,这个由涵宁公主生下的孩子,这个和亲所产生的孩子,是他们徐徐图之的最好砝码。 青罗又想起了那一日,蓉城围城,她站在城头,孤身一人,抵御着外来的敌人。她俯视着底下的刀光剑影,心里不是不害怕,却从极致的恐惧里,获得了一份平静。若是生死早已由不得自己,她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她无所畏惧,只要她心里笃信的那一份温暖真心,还始终都在那里。 青罗抚了抚胸口,那里藏着一封书信。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应知远路无所有,归来先赠一枝春。当日的那一朵红梅早就枯萎,而那云笺字字,却依旧缭绕心头,从来不肯忘却。在那些围城的日子里,她曾经宝贵的所有,都没有带在身上,只有这一封书信,始终藏在心口最近的地方。那是那个人归来的承诺,不管去的多久,去的多远,也都会回返的承诺。 而在那一夜,她其实已经等到了他。原本以为无论如何也不会回返的人,竟然就那样为了她,从千里之外的定云江折返回来。他应该知道这是个圈套,是为了引诱他回来,陷入重围的圈套。可是他还是回来了,长驱直入,以身涉险。她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理由,不过是因为,她还在这里,他们的孩子还在这里。 她看见远处的火把光芒,听见喊杀声远远得犹如沉沉的雷声。她一身白衣站在城头,远远地看着他。她不知道那些火光里哪一处是他,可是哪一处都是他。他回来了,他就在那里。青罗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是何等样的心情,震惊于他的愚蠢,还是感怀于她的心意。不管她之前如何严密地推断过局势,无论她是如何坚定地相信他不应该回来,可是那一刻,她仍旧是欢喜的。 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抵御着无尽的风刀霜剑。他终于回来了,就像他曾经许诺过的那样。而那连天的火焰,就是他先送回来的春讯,是连天开放的红梅花树。应知远路无所有,归来先赠一枝春。 也是在那一刻,她决定放下所有顾虑,只是相信他。就算他回来是落入了一个圈套,他也必然有能力,打破这个牢笼。她相信他,不需要什么缜密的推算,只是如此相信而已。 青罗那一刻站在城头,对着自己一别三月的丈夫露出了一个笑容。这笑容没有人看见,但她知道,他会知道。 后来的事,青罗并没有算错。怀慕虽然孤军深入,却也并没有如窦臻原本预计的那样,被击杀于城下。窦臻反身应敌,可出人意料的是,苏衡本该紧追其后的军队,却没有如期而至。而怀慕对于此地的熟悉是窦臻无法比拟的,加上城中守军的接应,形势急转,竟然打破了合围之局,重新掌握了蓉城。 一切似乎回到了起点,回到了重阳以前。怀慕放弃了他已经直捣胥城的攻势,折返回了西疆,而他所固守的蓉城,在任何人面前,都是牢不可破,固若金汤。唯一的变化,是西北的敦煌,高漱的突然出现,打破了原本已经稳定的盟约。可是所有人都明白,一旦怀慕完成了蓉城的布防,就能腾出手来,整理敦煌的事务。而敦煌的昌平王高羽和文岄所率的人马有了蓉城的接应,也毫无疑问能够迅速击杀势力单弱的高漱。 所有的胜算,都是引诱怀慕回返城下,由窦臻和苏衡前后夹击。可是窦臻却没有想到,苏衡竟然没有来。青罗在得知此事的时候,也非常的奇怪,为什么他竟然没有来。 只是窦臻在那一刻,到底做出了一个在不利局势下的最好选择。他没有选择和怀慕拼死对抗,而是在形势失控之前,突然出手,率小队攻上城头,不为攻城,只是选择掳走了青罗,顺带着掳走了她身边最近的那个人,也就是翠墨。 青罗在那一刻就明白,自己还是大意了。或者说,她不曾算出怀慕会在此时归来。在城破就在顷刻的那时,她孤身登上城门,早就抱着不畏生死的态度。所有的蓉城暗卫,都被她安排在了城中,维持秩序井然,护送老幼出城,整顿军务,安抚人心。从城楼上阻止敌人入城已经毫无可能,所有的人马都在城中准备好了巷战的最后一搏,而城头,当真是空空荡荡。她自己的生死,已经系在了这座城池上,根本不需要什么人来护佑。 等到怀慕归来的那一刻,她远远望着火光,心思动荡之下,竟然也忘了自己处境的危险,这就让窦臻有了可趁之机。青罗不曾想到,窦臻竟然带着她,隐藏在了定云江畔,她和怀慕曾经居住过的那座竹楼中。往昔种种历历在目,而青罗,却终于平静了内心,重新开始了冷静的思考。在窦臻抓住她的那个刹那,她就已经明白过来,自己又一次成为了怀慕最大的掣肘。上一次,他能够为了自己放弃所有战果千里奔回,这一次,他又会做出什么?而苏衡未能及时赶到这样的运气,她不相信会有第二次。 她必须做些什么,斩断怀慕的顾虑。她该怎么办?她想要保护这个孩子,却又不能让他成为怀慕的掣肘。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和这个孩子在敌人的手里,对怀慕会是怎样的一种威胁和牵绊。她也清楚的知道,只有怀慕赢了,她才能回到她期望的那种生活里去。而怀慕若是输了,她和她的孩子,一辈子只能成为阶下囚,过着胆战心惊,朝不保夕的日子。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有这样的胆魄。
青罗心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心。不管今日要如何隐忍,如何退让,她都不能让这个孩子落入这样的境地。她需要舍弃,也需要赌。舍弃了当下的,赌一个将来。她拥有的筹码,她一一在心里历数。这很险,稍有不慎,她会满盘皆输,身败名裂。然而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与其仰人鼻息,不如放手一搏。 青罗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着翠墨缓缓站了起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窗。 出乎意料地,窗外的风雪,已经停了。连日密闭在山川之上的阴云,此时竟裂开了一道口子。一线阳光从乌云的缝隙中落了下来,笼罩了这一片江雪,那光明美的那样圣洁,好像是一条天路。雪雾的帘幕终于落下,四野的洁白那样明亮,又那样清晰,纤毫毕现的显示在人前,几乎叫人睁不开眼睛。 翠墨惊喜地呼道,“姑娘你看,天晴了呢。” 青罗点点头,“再过几日就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春也该到了。” 柳上烟归,池南雪尽,东风渐有繁华信。等到了那个时候,是否就是再相逢的时刻了?青罗隐隐生出了一些恐惧。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是否还能和最初的时候那样,两心相照,相互扶持信任,丝毫没有嫌隙? 梦意犹疑,心期欲近,花来花去蝶应知,只是如今她心里想的什么,都无法叫他知晓,也不能叫他知晓。他不会知道,也不能知道,自己正在做怎样的打算。就连青罗自己,也都没有信心。这绝不是一个好的主意,然而,这也是此时唯一的主意。 一旦她真的踏出了这一步,就真的是在风口浪尖之上,没有丝毫的退路,也没有丝毫的依仗。只有云笺字字萦方寸,他终究会回返自己身边的承诺,是她唯一的筹码。 青罗伸出手去,还是这样冷,这一场雪啊,下了这么久,几乎像是要尘封所有岁月。可是,春究竟是会回来的。不管冬日多么漫长,也一定都会回来。可是她知道,东风终究会到来,带来这一季繁花似锦的花信,带会陌上垂柳的青烟,带回蜂蝶起舞,莺声燕呖。她如此期待,也如此相信。